“吱吱。”
陰冷的天宮地牢裡,一隻竹鼠背著沉甸甸的包裹,謹慎地繞過層層守衛,鑽進了最裡麵的牢房。
歲祖月昏沉沉蜷縮在牆角,在衣擺輕拽間醒來。
“少司、少司......”
輕抓她衣擺搖動的竹鼠,有些哽咽。
歲祖月掀起眼睫,盯著妖鼠微愣,朝門外瞥了眼,伸手將妖鼠往身邊一攬,遮住了身形,“不要命了,天宮地牢都敢擅闖。”
妖鼠撲簌簌落淚,卸下包裹,裡麵是些稀珍花果,可用來充饑。
“我來給少司送吃的,少司如今沒了仙根,需食五穀雜糧,”
竹鼠望著歲祖月衣衫上殘留的血跡,紅通著眼,泣聲道,
“都是那花妖......”
“她全族死了,關少司什麼事!天君也是大壞蛋,他竟然不信少司,和其他人一樣認為是少司所為......他現在隻寵愛臭花妖,他還想立她為後!他們狠心抽了少司的仙根,他們都是大壞蛋......嗚、嗚哇,我要去咬死他們!”
歲祖月沉默地撫了撫嗚聲痛哭的竹鼠。
這是她年少時救過的妖鼠,沒想到最後,隻有這小家夥,相信不是她所為。
不久前,她年少就相識的道侶,三生石上命定的姻緣,仙界新任天君邵昊謹。
冒出了個隱藏多年的白月光,一朵荷花妖。
白月光倒罷了。
他這個力排眾議,放在心尖上給儘所有尊寵的花妖,不知怎的惹了禍端,一夜之間,族人、故土,突然慘遭屠戮,業火焚燒了七天七夜不滅。
花妖哭得撕心裂肺,為救族人,甚至闖進火中,險些被業火燒得魂飛魄散。
後來雖僥幸被救回條命,仙根卻是毀了,一病不起。
真凶不知是誰,歲祖月成了最大嫌疑人。
誰都知曉,邵昊謹與她的關係。
老天君隕後,邵昊謹登上天君之位,執掌仙界,她是毫無爭議,名正言順的君後。
但那隻花妖的出現,新天君對花妖的百般恩寵,千般嗬護,讓原本板上釘釘的事,變得不確定。
仙界君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多年心血,拱手讓人,為他人做嫁衣,誰能甘心?
“我是歲祖月都咽不下這口氣!何況她曾是神殿少司,區區一隻花妖,抬抬手指就能滅了,哪能容忍對方在她麵前蹦躂!”
這話說的有理。
歲祖月早年是飛揚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剛得知邵昊謹有個白月光,她對他而言,不過是形勢所迫,他實現野心的墊腳石,她想送人歸西。
不過想送的不是花妖,是邵昊謹。
冤有頭債有主。
但如今的邵昊謹,不是多年前,不受老天君待見,人人可欺的落魄君嗣。
仙界剛曆了場浩劫,老天君以身祭天,換來了安寧,新天君有個三長兩短,對仙界又是一場動蕩。何況邵昊謹即位後,有紫瑞祥氣護體,她還真無法奈何對方。
若以命相搏,為了他和那花妖不值。
歲祖月鬱結了良久,當往日真心喂了狗,以後一彆兩寬各自歡喜,什麼君後之位,她又不稀罕。
那什勞子三生石,給她定的宿世姻緣,就這?
略!
可歲祖月還沒來得及走,一口黑鍋落在了頭上。
花妖族人被無情屠戮,故土被殘忍燒毀,事情鬨大了,眾說紛紜,都覺得是她。
僅是懷疑倒罷了,更要命的,所有證據指向了歲祖月。
歲祖月早年是神殿少司,負責守護凡界安寧,防止仙妖魔禍害人間。
她四處捉妖除魔,豎敵不少,好在故人也多。
即便鐵證如山,也有人信她不是意氣用事,殘暴弑殺之人,甚至指出是花妖自導自演,毒計陷害。
結果花妖拖著重傷之軀,去問心鏡,自證了清白,此事與她無關。
她完全不知。
花妖這一自證,問心鏡前——
一朵羸弱的荷花,麵對隻剩殘枝敗葉的灰暗故土,絕望、痛苦、無助、害怕的真實心境,讓支持歲祖月的好友們都啞了聲。
花妖真是無辜的。
“彆欺人太甚!”
霎時間,湧出大量義憤填膺的正義之士,口誅筆伐。
如山鐵證早就擺在眼前,他們這些各界大人物,為了給真凶歲祖月脫罪,已仗勢欺人,指責懷疑此禍中,本就最受傷害的小妖,逼人自證,還想如何?
把人逼死嗎!
一夜之間,歲祖月的名聲跌入深淵,“飛揚跋扈的惡女,”“心狠手辣的妒後,”“欺淩弱小的墜仙”......
而花妖從過往的被人嗤之以鼻,鳩占鵲巢,變成了天底下,最可憐無辜,惹人憐愛的花界孤女。
天宮裡原本瞧不起她的宮人,對她充滿了憐憫。
即便是歲祖月一些故人,經此一役,麵對被他們逼得自證的花妖,都揣著幾分愧疚,對其和顏悅色,再沒了敵意和針對。
至於歲祖月,證據確鑿,做出因一己之妒,殘害無辜生靈的暴行,按理該受九十九道天雷,在雷罰下灰飛煙滅。
但她身份尊貴,沒人敢做的太絕,說出要她償命之言。
最終經過審判,將她天生天養,舉世無雙的絕佳仙根,賠給仙根受損的花妖,算是給那些枉死的花妖族人一個交代。
在外人看來,留歲祖月一條命,已是仁慈至極,但與仙家而言,沒了仙根還不如殺了她。
地牢潮濕,冷風拂動掀起層層寒意,失去仙根的歲祖月,變得孱弱畏寒。
她在寒氣中低咳,輕顫的身軀牽動了雪白左腕上的鎖銬。
沒了仙根,如今一條普通的鐐銬,她都無力掙開。
歲祖月指尖嵌入掌心,不知想到什麼,苦中作樂地扯起嘴角,帶著點往日的肆意。
花妖沒能得到她的仙根。
她曾經身為少司,敲打、誅殺過不少為禍凡間的仙魔妖,在仙魔妖三界,仇家諸多,不知是誰布的局,見縫插針陷害她。
證據確鑿,她百口莫辯,無法自證清白,但想要她的仙根,癡人說夢。
被抓上處罰台行刑前,歲祖月自毀了仙根。
她的東西,寧願毀了也不拱手讓人。
不過她這舉動,顯然把邵昊謹惹惱了,能讓白月光一掃病態,修為大進的仙根沒了。
歲祖月被重新扔進了天牢,又關了些天。
她在裡麵的待遇,大打折扣,以前好歹身伴不夜明燈,有柔軟的被褥,乾淨的石床休息,如今,隻剩四周漆黑黑一片,底下乾草墊著。
竹鼠環顧四下,發現牢裡,比它在泥地裡的房子都陰暗潮濕。
它忍不住擠起豆豆淚。
歲祖月自毀仙根之事,震驚仙界內外,這些時日,來向邵昊謹要人的不少,但情形不容樂觀。
仙界勢力早已蓋過神殿、妖界,曾經能掰手腕的魔界,因老天君帶領諸仙君殊死一戰後,元氣大傷。
邵昊謹這個新天君,隱隱有一統三界之威。
他鐵了心,不顧眾仙反對不放人,普天之下,還真無人能奈何他。
除非......
竹鼠握爪,像是下定了某大的決心,仰頭悲憤道:“少司,你等著,我去白帝城求帝君來救你!”
去求誰?!
歲祖月吃果子的動作一頓,嗆到喉間劇烈咳嗽起來,她咳得五臟六腑都在顫,由於過激,心頭甚至有種咯血的湧動。
最後她咳的眼睛紅了一圈,睫毛被潤濕,望著竹鼠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幕落在妖鼠眼裡,卻是少司不敢相信的悲涼表現。
竹鼠揚起握爪,像是給祖月信心似的,振振有詞。
“白城帝君雖在六道輪回之外,早斷了七情六欲,隻管天地,不管人間事。但他年少時,與少司相識,還與少司是青梅竹馬。雖說滄海桑田,過了多年,但說不定,他念及往日情分,願意出手相助,他若向天君施壓......”
“好了,”歲祖月及時打住。
她睫毛微掀,煙雨一般,透著淺灰色的眸子,含著難得的正色。
“他有他庇護蒼生,規束眾靈的使命,不可打擾,明白嗎。”
竹鼠沮喪失落地點頭,它哪裡不知,那位年輕的帝君,神授天命,早已斬斷一切因果,不會介入三界塵事,隻是它走投無路,抱有一絲臆想罷了
門外地麵映照的燭光搖曳,被風吹暗,歲祖月心口忽地疼的厲害,渾身發冷。
她輕呼口氣,撫摸竹鼠腦袋,安撫道:“彆擔心,快回去吧,邵昊謹總不能關我一輩子,遲早得放我出去,他不至於喪心病狂到要我的命。”
邵昊謹不是意氣用事之人,縱使再心疼花妖,想為其報仇,也不會讓她死在他手裡。
就是不知,他還想關她多久。
其實......她也看不懂邵昊謹了,想起昨夜,歲祖月心頭湧起一口血。
竹鼠走後,她呆坐在角落,乾巴巴扯著左腕間的鎖鏈。
狗日的。
有一半魔族血脈,堂堂天君,不會最後真入魔了吧。歲祖月蜷在角落,望著門外一條燭火縫隙,睫毛微垂。
竹鼠頭頂有些微濕,外界下雨了嗎。
*
細雨綿延,從夜空千絲萬縷垂下。
邵昊謹負手立在殿前廊廡,遠遠注視著從地牢牆內鑽出的妖鼠。
妖鼠包裹裡的東西空了,出地牢後,沒急著逃。
它靠牆埋著腦袋,看起來很傷心,爪子不住抹眼淚,獨自嗚嗚哭聳個不停。
歲祖月身邊,似乎從來不缺這樣的。
儘管她本人有點沒心沒肺,但即便落在這種田地,依然有人為她前仆後繼,奔走呼號。
他案前奏貼堆積如山,都是請他放人,想將失去仙根的歲祖月帶走。
聲名狼藉,隻是戴罪之身的廢仙,依舊多的是想要她的人,無論是愛是恨,都迫不及待地,想將這落難的稀罕人物帶到身邊,收入囊中。
邵昊謹神情漠然。
他對這些早有預料,但還是有東西,超出了意料。
邵昊謹廣袖墨袍在風裡翻湧,抬起手掌,一封蘊著青暈的信箋,懸在半空。
這封信來自白帝城。
是慕相玄......
邵昊謹沒有打開,盯了許久,最後麵帶嘲諷地收攏五指,將信箋揉碎乾淨。
明明早就斷絕七情六欲,了結塵世因果的人,竟也坐不住了。
還真陰魂不散。
“君上,”近侍眼睜睜看著他將白城帝君的傳信毀掉,擔憂道,“君上即位不久,剛穩定仙界,這時候與帝君交惡,恐不利,帝君既要人,給他便是。聽聞君後早年與其有過交際,想必隻是念及往日情分,”
近侍遲疑道:“並無其他情意。”
雨意朦朧,邵昊謹眉目漸漸染上濃重的陰霾,冷冷一笑。
有過交際?
可不止有過交際,他們是青梅竹馬,隻不過,後來漸行漸遠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