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商挽琴的母親是個非典型高級知識分子。
作為人類學領域的著名教授，她早年裡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麵搞田野調查，後來又忙著發論文和到處開會，帶孩子的時間不多。她又黑又瘦又高，渾身寫著“精明乾練”四個字，一雙眼睛永遠銳利有神，小時候商挽琴看多了冒險故事，總以為媽媽是個冒險家，天天在外麵上演類似《奪寶奇兵》的刺激故事，總鬨著要一起去，全靠爺爺講故事、奶奶教畫畫在糊弄過去。
高中的時候，商挽琴和媽媽相處了一年多，後來她上大學，媽媽繼續工作，母女倆又沒什麼相處的時間了。
說得更直白一點，商挽琴知道媽媽很愛自己，但她和她媽……不是特彆熟。
這就導致商挽琴第一反應是緊張，類似作弊被老師抓到，或者摸魚被甲方指出。
“媽，你怎麼來了。”
麵對那熟悉的銳利眉眼，商挽琴一個激靈，語氣不僅訥訥起來。“你不在英國開會嗎？”
“在哪兒開會，4時也夠回來了。”
母親一開口就有大教授訓人的架勢。
商挽琴不禁露出可憐的表情。
誰知道，母親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眼睛慢慢就紅了。她伸出手，但剛一碰商挽琴的指尖，就看見她兩隻手的手背、手腕都一片青紫，再去看旁邊的生命體征檢測儀，她眼淚突然就掉下來。
“音音，你這傻孩子，怎麼……怎麼不跟我們說啊！”
母親一哭，把商挽琴人哭傻了。印象裡的母親永遠堅強、能乾、充滿活力，爺爺去世的時候母親也能牢牢扶住家人，但現在，麵對確定沒有大礙的女兒，母親卻越哭越厲害。
“媽……”
商挽琴幾次張口，最後隻能說出一句：“彆哭了。”
她忽然明白，媽媽不僅是難過她生病，更是難過她的隱瞞。她最初自以為聰明堅強的舉動，果然是個很傻的選擇。
不過，能明白這事很傻，也算她成長了那麼一點點吧？
商挽琴笑了，輕輕推推母親，又說：“彆哭了，我很好。”
哭夠之後，母親又成了那個堅強能乾的人。她先把商挽琴的櫃子收了一遍，又把她的衣服都挑揀了一遍，邊做邊有些驚訝，說這兒的護工很不錯，東西整理得這麼好。
商挽琴還沒說話，邊上的白領妹妹就興衝衝、活潑潑地開口：“阿姨，那不是護工整理的，是挽琴的朋友的表哥整理的！”
作為銷冠的妹妹，她平時說話直了點，可關鍵時候是很懂的。比如，她忽然就放棄了她認定的那個“她的男朋友”稱謂，乖覺地替換成了穩妥的“朋友的表哥”。
所以這不是能記住嗎……商挽琴心想。
“朋友的表哥？”母親回頭，“逢雪每天都來？”
“來吧……”
商挽琴覺得自己語氣太弱，清清嗓子，反客為主：“他通知你的時候，沒跟你說？”
母親
眼睛一眯，哼了幾聲，沒說話，扭頭繼續整理去了。
邊上白領妹妹湊過來，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怎麼已經見過家長了？”
“本來就認識而已。”商挽琴咳了兩聲，瞥一眼簾子，“你彆說了，你姐又該捶你了。”
妹妹傻笑兩聲：“我不怕，我弟今天來替我，隻要我跑得快，我姐就……”
一隻手伸過來，在妹妹頭上一敲，也把她的話敲停了。白領端著水杯，站在妹妹身後，微笑道：“你跑得再快，你姐也能捶你。商小姐，不好意思。”
商挽琴笑。一轉頭，她媽站床尾那兒，也看著她笑，滿臉疼愛怎麼都遮不住。商挽琴愣了一下，有點撒嬌地喊：“媽。”
“怎麼？”她媽走過來。
“沒什麼。”商挽琴把腦袋佇她媽懷裡，拱了拱，“喊喊你。”
媽媽摸摸她頭，說：“還當自己是孩子呢。”
一晃到了十點，商挽琴看了好幾次病房門口。等十一點的時候，她摸出了手機。
母親坐在床邊，抱著平板看論文，頭也沒抬，嘴裡卻說：“一直看什麼呢，等誰來啊？”
商挽琴動作一頓，莫名有點尷尬，想想又覺得沒必要尷尬，就說：“喬逢雪還沒來，我問問他怎麼了。”
“哦。”母親手指一劃，翻到論文下一頁，語氣淡然，“他不來了。”
商挽琴沒反應過來：“啊？”
“我讓他不用來了。”母親的語氣還是那麼淡然，“那是個好孩子，我們不在，他照顧你是有心了，但現在我來了，就不用一直麻煩人家。”
商挽琴呆了呆，覺得她媽說得很有道理，但又隱隱有哪裡沒道理。“我一開始也說不麻煩他的，”她思索著說，“但媽你一來，就不讓他來了，總覺得有點……”
過河拆橋？
“傻話，我不讓他來那是搭個台階，哪能讓人自己開口說不來？人家很講情分，但我們不能把情分當本分。”母親慢條斯理地說，終於抬眼瞥來，“還是說，你覺得是他自己想來？”
本來就是他想來。——這句話，商挽琴很明智地沒有說出口。她隻說：“那我不知道他怎麼想。”
母親看她片刻，唇邊露出一朵笑：“你快點好起來，比什麼都強。”
“哦……”
這麼答應著，商挽琴還是找機會偷偷在手機上發消息。
【你不來了？】
他一直是秒回，這次沒有。這次他過了三分鐘才回。
喬逢雪：【嗯，公司有點事。抱歉。】
【不用道歉……真不是我媽逼你不準來？】
【對方正在輸入…】
一分鐘後，喬逢雪回：【阿姨希望你專心休息。】
果然。商挽琴笑了一下，沒再回複，隻發了個表情包。
【[動畫表情]休息中】
吃午飯的時候，白領弟弟來了。他提著保溫桶匆匆趕來，著急地說：“對不起姐姐，上午
領導找我……餓了吧？快吃飯。”
白領很穩重地說：“工作重要。”
白領妹妹抱起雙臂：“哼哼()，敢餓著姐姐⒍()，看我不收拾你！”
弟弟朝她翻了個白眼。
商挽琴母女也在吃飯。她媽抬頭看看病友家屬，重點看了看白領弟弟的長相，對商挽琴耳語，發出疑問：“那孩子怎麼叫人家姐姐？看著得有四十了。”
商挽琴差點把嘴裡的清湯獅子頭笑吐，好不容易忍著了，才同樣耳語回答：“人家不老，人家和妹妹是雙胞胎。”
母親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仔細又看了那家人兩眼，喃喃：“人類學果然博大精深。”
商挽琴差點又把獅子頭笑吐。
白領弟弟是個禮貌的孩子，給姐姐送了飯，又和病友打招呼。他先問候了商挽琴身體如何，又對商挽琴母親問好。正說著，忽然，弟弟的目光凝固了。
他緊盯著商挽琴的母親，想說什麼又沒敢說，隻是嘴越張越大。
“顏恒，你乾嘛呢？”白領注意到異常，輕輕拍一下弟弟，又歉然對商挽琴這邊一笑，“不好意思，我弟弟有時候會想工作想得突然入神……”
“……不是工作！”
弟弟突然回神，語氣激動地截話。他望著商挽琴的母親，露出一種類似追星成功的興奮表情，又帶著點不確定，小心翼翼地問：“您，您是不是在β站有賬號？”
嗯？
商挽琴是知道這件事的，立即看向母親。她媽先是一怔，繼而微微一笑，挺直脊背，手指捋了捋鬢發，方才淡然開口：“對，我是有個賬號，講點專業上的事。”
弟弟整個表情沸騰起來，激動得臉都有點紅，結巴了幾下才說：“是、是講人類學的商庭雲老師嗎？”
母親愈發矜持起來，嘴角壓也壓不住：“你看過我的視頻？”
“我是忠粉！”
弟弟的眼神夢幻迷離，語速加快：“我經常看商老師的視頻！我一直都喜歡人類學的知識，商老師的視頻是我看過最有趣、最深入淺出的專業視頻，給了我很多靈感……”
“靈感？”母親誤會了，“原來你也是人類學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