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好福多。
隔了七八年未見,舒家老太和舒家老宅子一樣,半點變化都沒有。
丟棄了舒媛這個克父克母的孤女,舒家的日子似乎也沒越過越好。大伯家的四個小子長大了,大堂哥和二堂哥娶了妻,托兒帶口擠在老宅裡,舒家日子過得更局促。
二伯一家在巷尾買了個小院早兩年搬走彆居,舒家老宅現在就成了大伯家的居所,二伯娘最終還是沒能生出個兒子,若非舒家窮的遠近聞名,舒老太早就張羅著要為二伯休妻再娶。
饒是如此,對於搬走的二伯一家,舒老太也沒少在街坊鄰居那裡宣傳他們的“不孝”不孝的評語直接影響到兩個堂姐的婚事,二伯娘恨舒老太入骨,這下真的不孝起來,從舒媛回老宅前兩年起,二伯家已經久不回老宅,造成了事實上的分家。
“老太那孫女兒,不是我吹牛,生下來我就看出她是大有福氣的人,小時候還有神尼路過,要化她去佛前供奉。老太舍不得乖孫女,自然沒有答應,那神尼就說三妮是個福氣大的人,我們舒家養不下她,要送去名山裡養……瞧瞧,現在果然應驗了!”
舒老太得意洋洋向四鄰宣揚。
都住一條巷子,誰還能不知誰的底?舒老太炫耀歸炫耀,四鄰縱然心中不恥,也不好當麵反駁她。
因為舒家的確是要翻身了。
舒媛的大堂哥自從在茶場裡見過她,驚豔之下,就打起了這個父母雙亡的堂妹主意。
大堂哥是不認識什麼大人物,但舒家豆腐店在小小樂山縣城也算地道,大堂哥經常給一劉姓大戶送豆腐,他家管家透露出劉姓大戶想要給本家的一位大人物獻上一房姨太太,因為想攀附那位本家大人物的親戚太多,劉大戶送的人要得到大人物重視,就必須要有講究了。
管家不過是隨口說一句,大堂哥本也沒放到心上,直到見到了他三叔的女兒舒媛。
蜀中女兒靈秀,舒媛更是像奪走了峨眉山的靈韻般秀美。
劉姓大戶想要攀附的那個大人物,正是蜀中大軍閥劉省長,去年他又被北洋政府任命為四川善後督辦,此時正駐軍重慶。
這位在蜀中一手遮天的大軍閥,今年不過剛剛三十四歲,在大堂哥眼中,將堂妹舒媛獻上,也算對得起早逝的三伯。所以他一點也不愧疚,先是去茶園鬨場,後又夥同劉大戶,扯著劉省長的大旗恐嚇茶場老板,逼得老板不得不放舒媛下山。
舒媛回家後的第三天,就知道了自己被接回來的真相。
劉大戶派人送來的“聘禮”,係著紅布,由擔子裝了,堆滿舒家老宅小小的天井院子。
舒老太笑的嘴都合不攏,半夜爬起來一遍遍摸過聘禮,有了這些聘禮,她的孫兒就能娶老婆了,等舒媛被送去重慶,劉省長怎麼可能不表示下,說不定要把她全家接去重慶過好日子呢。
舒老太在院子裡暢想未來,舒媛坐在屋裡睜眼望著結滿蛛網的橫梁。
大堂哥想靠著她翻身,舒老太想靠著她享福,劉大戶指望著本家劉省長的提攜……沒有誰問過舒媛的意見。去給大人物做姨太太,舒媛願意嗎?答案在眾人眼中是毋庸置疑的。
事實上舒媛並不樂意。
茶場的女工中,也不缺少長舌婦人,西家長東家短,從她們口中,舒媛還是了解一些世情。
姨太太,舊朝未亡時那就是小妾。
妾是什麼?不單要服侍男主人,還要在女主人麵前立規矩的存在,生下兒女都不能叫自己母親,隻能叫聲“姨娘”。
沒有娘家依靠的小妾,人身保障比丫鬟高不了多少,舒媛聽說有如何如何厲害的大房太太,不單折磨教訓小妾,遇上心腸惡毒點的,打死的有,生了孩子後被賣的遠遠的也有。
舊朝滅亡後,嫡庶之分已經越來越淡,新的權貴中以妾做妻的人也不少。舒媛的大伯娘就是這樣對她說的,什麼隻要好好服侍劉省長,姨太太比太太還得寵呢。
舒媛可一點都不想做這姨太太!
她情願在峨眉山上采一輩子茶,過兩年嫁個老實的茶工,像她爹和娘一樣,日子過得雖然苦,兩個人中間容不下旁人,著實恩愛。
從小就背上克父克母的名頭被送出家,長大後堂哥、伯娘、奶奶又來打自己的主意,想要舒媛真心孝順他們,說實話真的很難。
從茶場下山,舒媛一開始還對親人抱有點點幻想的話,等劉大戶家抬了“聘禮”來,二伯娘又找機會偷偷告訴她真相後,舒媛是徹底死心了。
在山上長大的舒媛,看上去溫和,實際也有一股韌性。舒媛不打算被堂哥拿去換前程,她不想過和彆的女人爭寵的日子,她得在被送去重慶之前離開……至於她離開後,堂哥和大伯娘會遇到什麼麻煩,舒媛可管不了那麼多。
舒媛現在沒有行動,是因為在想離開後要去哪裡。
新政府成立後,好多規矩都那麼嚴格了,聽說現在有不少家庭婦女走上了工作崗位。舒媛想,自己能乾什麼呢?
她不識字,也沒有什麼彆的技能,隻會采茶。
可茶場是不能再回去了,十幾年來老板一家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她,舒媛不想回去連累了老板一家。
她能做的,也隻有繼續當女茶工了吧?
在彆的地方也有不少茶場,舒媛想來想去,也隻有偷偷離開樂山縣一條路。
舒老太還在院子裡轉悠,生恐有人偷了聘禮去。
舒媛將視線投向窗外,悄悄握緊了拳頭。
堂哥他們選擇賣她,那也彆怪她不客氣了——舒媛心中打定主意,不管大伯娘和舒老太再來勸說什麼,她都一味微笑點頭,舒家上下都無人看穿她心思,漸漸對她也放鬆了警惕。
這一日,大堂哥被劉大戶請去喝酒了,舒老太和大伯娘去為兩個沒娶親的堂哥相看對象去了,大堂嫂偷偷拿了禮物回娘家炫耀,家中隻剩老實的舒大伯和二堂哥……他們心中有愧,沒辦法為舒媛做主,自舒媛回來後都刻意避開她。
舒媛覺得自己機會來了。
她若無其事出了房門,也不看院子裡那些擔子,直奔大伯娘屋裡而去——大堂嫂偷拿東西怎麼做,舒媛依樣畫葫蘆,也怎麼做。
聘禮中最貴重的,不是院子裡那些,也不是舒老太搬去房間藏起的銀飾,而是早先被大伯娘藏匿起來的大洋和金首飾。
舒媛常年在山上采茶,雖青春年少,力氣可不算小。不太費勁就用頭上的銅簪撬開了鎖,將藏在箱底的金首飾和大洋揣在懷中,正大光明出了舒家。
四鄰十來年未見她,早不記得那個黃頭發又瘦小的三妮,舒媛從巷子裡不緊不慢走過,還看呆了幾個年輕小夥。
過了十來年,樂山縣城也沒什麼大變化,舒媛直奔港口,用在大伯娘箱中翻的藍花布將頭臉半包,上船順岷江而下,等到了宜賓下船,她又和人搭車,來到了屏山鄉下。
眉山茶場一個女工,老家就是宜賓縣屏山人,舒媛可沒少聽她講當初是怎麼坐船出來的,她要藏起來,屏山就是挺合適的地方。
舒媛到了屏山,向人打聽了女工時常掛在嘴邊的成寡婦,這老婦人現已無兒無女,卻是前朝嘉獎過的“節婦”,在屏山開了家豆腐店,獨自守著老宅過日子。為人最是守規則,很是為屏山人尊敬。
成寡婦的家不難找,舒媛將自己的難處一說,又能描述女工的情況,成寡婦聽她說完,這個守寡的老婦人雖不讚同舒媛“逃婚”的舉動,對從小將她送到山上做工,長大後又要把她再賣一遍的舒家人也是破口大罵,同意舒媛租住她家房子。
從此舒媛就在成寡婦家住了下來。
她小時候也為舒大伯打過下手,舒家祖傳的魔芋豆腐手藝,恐怕大堂哥手藝還不如她呢。舒媛身上的金首飾和大洋不敢隨便拿出來用,就幫著成寡婦做豆腐。
成家豆腐鋪又多了新產品,成寡婦節婦的名聲在外,生意可不知比開在窮巷裡的舒家好多少。
時間久了,成寡婦見舒媛從不拋頭露麵,對這逃婚的姑娘漸漸轉變了看法,加上老人兒女儘失,有舒媛相伴,兩人也處出了真感情。
轉眼過了兩年,舒媛也有二十歲,成寡婦年紀漸大,做豆腐的活基本上被舒媛包了。老太想著舒媛年紀,這麼久也沒人找來,逃婚的事多半不了了之,問得舒媛意向,就想在屏山為舒媛張羅一門親事。
成寡婦就放出風聲,稱舒媛是她娘家遠房侄女,父母雙亡,婚事由她做主,自己無兒無女,百年之後成家老宅和豆腐鋪都歸舒媛繼承。
隻一點,求親之人要人品好,舒媛不做小。
一時間上成家來提親的媒婆不知有多少,舒媛長得甚美,又有家產傍身,又無娘家拖累,可是再好不過的媳婦人選。
成老太真心為舒媛打算,定要從上門的媒婆中好好挑選,這事兒隻能慢,一急就亂了。
人還沒選好,這年春天成老太卻病了。老人病,隻能養,不能根治,舒媛鐵了心要給成老太治病,提親的人家又開始張望起來。
這年月,物價飛漲,一場大病能把普通人家家底都搭進去。若是沒有了身家,還是有些人家要挑剔舒媛年紀的,又有人想起她無父無母的命,漸漸媒婆上門就少了。
舒媛也不在意,成寡婦病重,她手中的大洋花了,金首飾也擋了兩件,才將成寡婦從鬼門關上搶回來。
老太太年歲大了,病的久了,口舌無味,隻想吃香椿煎蛋。這時候已經是五月,香椿樹上的春芽俱老,哪裡還能煎蛋。
舒媛聽鄰居說,隻有深山中因氣候不一,許還能采到香椿。屏山一地,地如其名,就是不缺山。舒媛這日沒開店,早早背著個竹簍,按照鄰居所指點的路,往山裡采香椿去了。
背著竹簍進了山,舒媛覺得在眉山時的日子仿佛又回來了。
她心中高興,漸漸就往深山裡走遠,中午時不僅找到了香椿樹,還發現了不少藥草。久病成醫,成寡婦生病,舒媛可沒少往藥鋪裡扔錢,此時也能辨認出幾味藥。
舒媛今日運氣的確不錯,她挖了幾株年份不短的天麻,又找到了一株色呈紫色的靈芝。
她放下竹簍,掩飾不住笑意,蹲下去正要小心翼翼將靈芝挖起來,卻隻見一道金光從她眼前略過,再定眼看時,樹下的紫靈芝已經不見了!
一隻金猴拿著靈芝,攀著樹枝,對著舒媛呲牙咧嘴傻笑。
猴手上的紅布條被山風吹得飄起來,舒媛隻覺得記憶中某個點“哄——”得被觸發,天啊,她認得這隻猴子!
這是小時候和她搶過野茶的金猴兒!
舒媛心中一陣惱,一陣急,簡直是新仇舊恨爆發,想也未想將手中的鐮刀就往猴子扔去。
“嘰嘰”,猴子被刀柄砸中手臂,要跳下來咬舒媛,舒媛後退兩步,這才又記起猴子的凶悍。
陡然,一隻大手從後麵抓住金猴的脖子:“你搶人靈芝不說,還想傷人,回山後定要重重罰你。”
一個藍衣道士離舒媛兩丈遠,教訓著猴子。
想起了金猴,自然想起了它的主人。這次舒媛總算看清藍衣道士的模樣: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挺拔,模樣俊秀的年輕道人。
舒媛倒吸一口涼氣,她記得那年自己九歲,這人當時豈不是隻有十幾歲?那時候就能在峭壁絕崖上來去自如,現在恐怕更厲害吧。
舒媛心中打鼓,覺得自己大概是取不回紫靈芝了。
哪知藍衣道人訓斥了金猴,又將紫靈芝親手奉還:“這位女居士,猴兒頑皮,道人向你賠禮了。”
舒媛見道人說得誠懇,接過靈芝放回竹簍。她不知道用什麼態度麵對這樣的“奇人”,對方壓根兒也不記得她,舒媛背起竹簍,隻覺得對麵道人在怔怔看她,心中越發沒底,趕緊告辭下山去了。
藍衣道人抱著金猴立在原地,望著舒媛的背影,心中的詫異其實不比舒媛少。
道人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實則修行道法,本身已是三十多的人。他新近學了“觀氣”法,遇到陌生人時總忍不住一番查看。剛才故態萌發,卻從舒媛身上看見一股淡淡的金氣。
那當然不是因為舒媛偷偷帶著個金鐲子。
金為貴,是人皇氣息,除了真龍天子,也隻有龍子龍孫會沾染。前朝已滅,新王未立,道人想不通一個鄉野姑娘,身上怎麼會有一絲龍氣。
雖然很淡很淡,卻是真龍之血脈無疑。
想來,許是舊朝皇室中人,流落蜀中也說不定。
道人神情閃爍。
修道之人對皇權也不太看重,彆說一個前朝落難後裔,巧的是他前幾年得了一本《九州異聞錄》,是修行前輩的筆記,上麵提及洞庭龍君的遺藏,這幾年道人苦心研究,也有幾分把握找到龍宮位置。
隻缺了一味開啟法門,卻需要真龍血脈做引。
藍衣道人站在原地,心中掙紮半天,還是抵不過心中貪念,沿著舒媛離去的山道追了下去。
他養的金猴有一異處,善於尋找天地靈氣濃鬱的東西,舒媛手持紫靈芝,隻要離得不是太遠,必能被道人找到。
舒媛回了成家,並未對成寡婦將自己在山上的遭遇,隻將香椿剪了雞蛋給成寡婦吃。哪知這道菜又與成寡婦的藥相衝,剛有起色的病陡然加重,醫館的山羊胡老大夫來看了,連連搖頭,藥方未開,隻讓舒媛準備後事。
兩年來,她和成老太相處之間恍如親人,一聽這話舒媛差點沒當場暈倒。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若不是她做了香椿給成老太吃,她的病不會複發的這麼來勢衝衝!
舒媛滿心自責,等老大夫走了許久,她才想起來自己從山上采回的紫靈芝。
能被金猴子看中搶奪的靈芝,或許是能救命的好東西吧?舒媛包起靈芝,匆匆出了家門又要往醫館趕去。
哪知當頭和一路人撞個滿懷。
舒媛一怔,發現自己撞到的正是那神秘的藍衣道人,紫靈芝也因這一撞掉在了地上。
道人彎腰拾起靈芝,衝舒媛問道,“女居士家中可是有人生了重病,居士想要拿這靈芝入藥?”
“道長怎麼知道?”舒媛脫口而出。
道人但笑,修道之人,六感何其敏銳,看舒媛神色慌張,他就能猜個七八分。
“恕小道多嘴說一句,這紫靈芝是難得的靈種,所含藥力澎湃,尋常醫家稍有不慎,用它入藥,治病之前就先要了命。”
舒媛大驚,一時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驚慌了半晌,見藍衣道人將靈芝還給自己,卻依舊雲淡風輕未離開,她忽然福至心靈衝道人施禮:“求道長援手,救救家中長輩。”
事情緊急,舒媛也顧不上懷疑道人用心,在她想來,成家一個小小豆腐鋪,並沒有這樣奇人貪圖的東西,所以對忽然出現的藍衣道士並沒有過多懷疑。
不過心中也覺得甚巧,算上在多年前在峨眉山驚鴻一瞥,這是她第三次和藍衣道士相遇。
藍衣道人自稱道號“徽竹”,在蜀中青城山一小觀出家,觀中祖傳的醫術還頗為靈驗。舒媛相邀,徽竹就隨她去了成家。
成寡婦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舒媛眼中含淚。
徽竹道長看了,並未先開方,反而取出一張紙符,燒成符水給成寡婦喝了。
“這是小道師長所贈的回陽符,久病的人元氣虛弱,靠借符力將病人狀態穩住,才能開方煎藥。”
舒媛也不懂什麼回陽回春,隻見符水入肚,一炷香不到,成老太的呼吸平緩,臉上又有了生機,舒媛就知道徽竹的確本領非凡。
那株紫靈芝終是隻用了三分之一,徽竹又同舒媛上了幾次山,尋來些年份不長但異常罕見的草藥,成老太三劑藥喝完,已經能開口說話,七八天後,就能下床讓人扶著走了。
“老太太大病反複,身體虧虛不少,要想徹底恢複,最起碼要再調養大半年。”
麵對舒媛道謝,徽竹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