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京城的消息傳到莊子裡時,伍氏被嚇到了。
據說二皇子帶來的匪兵在京城燒殺劫掠,不少豪門勳貴人家直接被滅了門,其中又以寫了《數學》一書的著作者所在的家族最倒黴,基本上是匪兵的第一目標。
伍氏直接被嚇病了。
她滿臉潮紅地躺在床上,喃喃地道:“子寬也是著作者之一,怪不得咱們在莊子裡都逃不過……”
知書坐在床邊,擰了一條濕帕子覆在她額頭上,給她降溫,柔聲道:“老夫人,您就彆多想了,咱們這不是沒事麼?”
然而伍氏就像是鑽入了牛角尖,“可如果咱們在京城的話……”
“在京城也不會有事的!”知書斬釘截鐵道,“您放心,所有參與《數學》一書的著作者全部都沒事,小侯爺當然也不會有事。”
對於這點,她非常堅定,這是對小侯爺的信任。
她相信小侯爺明知道《數學》一書會帶來的後果,絕對不會什麼都不做,任由那些參與的著作者們陷入危險之中。
黎鬱雲抱著兩個孩子,站在門外和婆婆說話,“娘,您要快點好起來,囡囡和牛牛都想您了。”
門外響起兩個孩子“咿呀”的叫聲。
伍氏眼裡堆起笑,頓覺身體都輕鬆了許多,擔心兒媳婦抱孩子進來,趕忙道:“鬱雲啊,彆讓孩子進來,染上病就不好了。”
直到半個月後,楊清泉終於來到莊子。
他麵有鬱色,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整個人看著像是瘦了十來斤,原本可愛的娃娃臉也開始變得有棱有角,褪去少年的形象,蛻變成一個穩重又成熟的青年。
小侯爺看到他的模樣,不禁沉默許久。
人都是要成長的,但成長的代價對這個少年而言,實在太大了。
兩人在荷花池邊的亭子裡喝酒。
小侯爺也沒勸他不要多喝,什麼話都沒說,默默地為他倒酒。
楊清泉喝了一杯又一杯,萬千思緒卻不知從如何訴說起,這一個月,他經曆了太多,也看到太多慘烈的事,他已經連訴說的勇氣都沒有。
他醉眼朦朧地拿起筷子,敲著酒甕,悲愴地唱了一曲《將進酒》。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楊清泉這一醉,直到翌日下午才清醒。
清醒後,他先去洗漱沐浴,然後去書房裡與小侯爺聊起京城的事。
宮變之時,他正處於風暴的中心,比誰都清楚事情的經過。
他鄭重地向小侯爺揖了一禮,感激地說:“多謝子寬提醒,我才未作出錯誤的判斷。”
小侯爺淡淡地笑了笑:“沒有我,你也會作出正確的選擇。”
楊清泉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暈厥後任人宰割,肯定會做出一樣的選擇,那畢竟是一直疼愛他的舅舅。
想必皇帝也算準了這點,才會放心裝病,趁機將那些反對變法的蛀蟲解決。
小侯爺安慰道:“皇帝英明,若是變法徹底實施,大康朝的百年繁盛不在話下。”
楊清泉心下複雜,麵露惆悵之色。
是啊,皇帝狠得下心,為了趙氏的江山,獻祭幾個成年兒子。
早在明將軍身死之時,就應該知道事情有變,隻有自己傻傻的什麼都看不出來,好友卻早就看清事情的走向,冒險提醒他。
不,能看得出來的不止江子寬,還有朝中的那些老狐狸,隻看這次沒一個紈絝所在的家族傷筋動骨,就知道他們早有準備,甚至一起配合皇帝。
楊清泉心裡那點在成功指揮過幾次剿匪後飄起來的自傲完全消失,和朝中那些身經百戰的老狐狸相比,他算個屁!
若真和他們對上,自己隻怕是連皮帶骨都不夠他們啃的。
小侯爺不讚成地看他一眼:“說什麼傻話呢?你多大,他們多大。”
見他實在沮喪,小侯爺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彆怕啊,我也是隱藏了九條尾巴的老狐狸,我會一直站你背後的,四舍五入你也是狐狸了。”
楊清泉心下感動,然後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肘子:“誰是狐狸呢?跟你們相比,我就是一個純潔的小白兔!”
不過心情到底好了許多,也有閒情聊起其他。
“哎,再過幾日,你這裡就要熱鬨了。”楊清泉忍不住道,“你夫人娘家這次也被牽涉進去,四皇子被圈禁,大學士黎湯現在人在大理寺關押著,黎家人肯定會上門求情。”
小侯爺抬眼看了他一眼,“謝了。”
楊清泉摸了摸鼻子,“謝什麼,隻不過是順手的事。”
這次的事牽連甚廣,比黎大學士罪輕的都被砍了頭,如果不是楊清泉在居中調節,手下留情,隻怕黎湯的腦袋也是菜市場裡的一顆。
他叮囑道:“黎家若是來找你,你就當做個順水人情吧,也好洗刷一下名聲。”
畢竟這個總愛當鹹魚的好友在叛軍來襲時,可是麵不改色,持著大刀親手砍掉好幾個人頭的猛人。
當時聽說這事時,楊清泉直咋舌。
想當初遊曆的時候,每次自己指揮侍衛剿匪時,小侯爺都是先當縮頭烏龜,能不動手絕對不動手,誰想到他竟然隱得這麼深呢。
“有人能幫忙乾活,我乾嘛要累死自己?”小侯爺不以為意,再次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思源啊,我這輩子能不能躺贏,就靠你了。”
楊世子滿臉無語,又開始老生常談,“你明明這麼有能耐……”
“可我不想乾活啊!”小侯爺毫無形象地癱在椅子裡,隨手拿了塊點心啃著,“再說了,我專注種田,其實對黎民百姓貢獻更大吧?你看這兩年大康的糧食增加了多少?”
楊清泉想了想,覺得有理,好友能種出太平盛世,比在朝當官還管用。
“好了,彆說這些讓人心煩的事,人總要向前走的
。”小侯爺拍拍手上的點心碎屑,成功地將碎屑拍在楊世子身上。
楊清泉怒目而視。
小侯爺趕緊討好的一笑,又給他拍了拍衣服:“你難得來,今晚想吃什麼,我請客。”
“佛跳牆!”楊清泉不客氣地點餐。
小侯爺頓時愁眉苦臉,佛跳牆實在太費功夫,當然這也不是什麼事,重要的是,他從泉州得來的珍貴的海鮮乾貨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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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黎家人果然來了。
黎夫人金氏哭哭啼啼的,整個人看起來蒼老得不像話,她娘家也因為想要從龍之功而被抄家了,雖說罪不及滅族,但全族都要流放至安南。
自古以來,安南就不是什麼好地方,聽說那裡瘴氣毒蟲蛇蟻遍布,很少有人能活得下來。
黎夫人娘家人哭聲震天,雖然沒被砍頭,但已經能預見自己的結局,怎麼不令他們絕望?連帶著黎夫人也是滿心的絕望。
“安南荔枝多啊,恭喜他們可以吃到飽……”
小侯爺說著風涼話,他可沒忘記這老太婆當初是怎麼折騰他老婆的,不能因為她現在看起來太慘,就原諒她的所做所為。
甚至聽說老婆小時候沒少被她抽鞭子時,當時他真想打人。
黎夫人敢怒不敢言,隻能咬牙道:“安南瘴氣重,路途還這麼遙遠,不知多少人死在途中……”
黎鬱雲暗暗瞪了小侯爺一眼,金氏都是落水狗了,沒必要再打壓,傳出去對他的名聲不好。
轉頭對黎夫人道:“子寬特地向英國公世子求過情,爹本來是會被砍頭的,現在隻是罰抄家產,流放之地改為西北……”
黎夫人一聽,忍不住發抖,造反的二皇子就是從西北來的。
“母親,西北軍叛變隻是一部分,皇上英明,既然說不追究西北士兵就不會再追究。西北直麵蠻族,皇上比誰都看重西北的門戶,你們到西北去還是安全的。”黎鬱雲低聲安慰膽子都快要嚇破的繼母,“我婆婆在西北有商鋪,那邊有人可以接應你們,如果是去安南,我們就沒辦法……”
黎夫人馬上道:“去西北,咱們就去西北!”
隻要是官宦人家,都清楚去西北的人活下來的機率絕對比去其他地方要高,畢竟安南那種地方,瘴氣就是個可怕的東西,水土不服真的會死人的。
當然,去西北的前提是蠻族沒打過來,若打過來一樣危險。
來梅莊前,老爺也提示過她,西北讀書人少,他若是去西北,戴罪立功的機會更多。
黎鬱雲好心地給繼母一千兩銀子,算是最後的孝心,這些銀子足夠他們到西北安定下來。
黎夫人拽著銀子,不敢嫌少。
見陣子,她去見了親生女兒,黎美雲對她大吼大罵,說他們害慘她了,她的榮華富貴沒了,日後隻得陪四皇子這個廢物被圈禁一輩子。
當初將女兒嫁入四皇子府時,黎夫人幾乎將黎家的銀子都刮出來,給她當嫁妝,甚至還將娘家一
起刮了一遍。娘家會被抄家流放,也是因為她跟著投資四皇子。
可黎美雲卻不管境況比她糟糕得多的外家,隻一個勁地埋怨他們。
和一文錢都不給,反而恨上他們的親生女兒相比,黎鬱雲這個被她苛待的繼女簡直就是菩薩。
小侯爺沒有乾預黎鬱雲的做法,心裡卻打定主意,讓金氏這一千兩銀子存不下來。
做錯事就該好好反省,人唯有在饑寒交迫中,反省才最真誠的。他這也是為了嶽父好,身上有太多的銀子,怎麼能體會到平民百姓的痛苦呢?
他必須讓嶽父苦其心誌,餓其體膚,日後若是能翻身當官,才能當個清官。
很好,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黎夫人前腳剛走,紈絝們後腳就來了。
他們帶著一車車的禮物過來,那一輛輛載滿禮物的馬車,讓莊子裡的莊戶都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