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宿清焉下意識地想要追上扶薇,可是手臂被一個老人家拉住。
“清焉,咱們水竹縣什麼女人沒有?何必非要和那樣一個女人牽扯不清?”老人家苦口婆心,連連搖頭。
越來越多的鄉親們圍上來,把宿清焉圍在其中,你一句我一言。
宿清焉再向繪雲樓望去,已看不到扶薇的身影。
人牆將兩個人隔開了。
扶薇麵無表情地邁進繪雲樓,身後隱隱傳來水竹縣的人向宿清焉七嘴八舌地說著她的壞處。
扶薇抬步往上走,沒停留,直接去了三樓的臥房。
當初租了繪雲樓一年,期限未到她便離開了水竹縣,店家卻早就外出遊玩,扶薇沒有通知店家,店家不知她走了,這繪雲樓差不多還是她離開前的樣子,隻是缺了許多東西,一眼瞧去,空蕩蕩的。而且幾個月沒主人,落了一層薄灰。
蘸碧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扶薇的神色,柔聲道:“主子您先坐,很快就能收拾好。”
蘸碧手腳麻利地擦淨了椅子上的浮沉,再鋪了一層軟墊,讓扶薇先坐下休息。然後她便忙碌地收拾起來。
“把花影叫聲來。”
蘸碧雖在擦拭衣櫥,可一直觀察著扶薇的臉色,聞言立刻應聲小跑著下樓喊人。
花影很快跑上來。扶薇淡聲:“如果宿清焉過來,就說我歇下了,讓他先回家去看他母親吧。”
“哦……好!”花影點頭應聲,去一樓守著。
不多時,蘸碧去一樓拿東西的時候,花影攔住她,疑惑問:“主子到底什麼意思?”
“就是不想見姑爺唄。”蘸碧道。
“不是……”花影皺眉,“我不理解啊!明明知道回到水竹縣會遇到這些事兒,那乾嘛還回來呢?乾嘛要跟宿清焉回來呢?反正……主子也不會一直留在這裡,晚走不如早走啊!”
蘸碧歎息,語重心長地說:“花影,其實夜影衛中也不乏優秀的郎君,你若實在不想談婚論嫁,短暫地處一陣也是可以的。”
“什麼意思?”花影眉頭擰巴起來。
靈沼剛好經過,聽了她們兩個的對話,她哈哈大笑,取笑花影:“蘸碧說你傻,不懂男女之情呐!”
“你懂?”花影立刻嗆聲。靈沼這小丫頭比她小十歲呢!
靈沼彎了彎眼睛,笑著上樓。蘸碧也尋到了要找的東西,抱著上樓。
獨留花影在一樓瞎琢磨。她琢磨來琢磨去,最後得出結論——感情這事兒不講道理不講邏輯,麻煩得要死!
花影剛得出結論,身後的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
——能不敲門直接推門進來的,也隻有宿家那兩兄弟了。
花影轉身,攔住宿清焉。
“我們主子休息了。”
宿清焉輕頷首,有些心緒不寧地繼續往前走。花影重新攔住他,再道:“我們主子說了,您許久未歸家,還是先
回家看望家人吧。”
宿清焉這才勉強擠出絲精神來看向花影,也才恍然扶薇這是故意避而不見。
他抬頭,望著通向樓上的樓梯。
“她還有說其他的嗎?”宿清焉溫聲詢問。
花影搖頭。
宿清焉雋眉皺起,立在原地,陷入思量。
花影仍擋在他身前。反正她是領了命的,若宿清焉想要擅闖,她就把他丟出去!
她正這般想著,宿清焉突然抬步穿過她身側往樓上去。
花影一愣,臉色頓變,伸手抓住宿清焉的肩膀,要將他扯回來。
宿清焉腳步不停,肩頭微動,瞬間將花影的手震下去。
花影吃痛收回手,掌心一陣麻意。
“抱歉。”宿清焉沒有停頓也沒有回頭,大步往樓上去。
花影回過神,立刻追上去:“你站住!我們主子現在不想見你,你聽不懂嗎?”
她怒氣衝衝地追上宿清焉,宿清焉已經駐足。他立在二樓書閣敞開的書閣門前,望向裡麵。
扶薇已經從臥房下來,正在書閣裡。她坐在書案後,正低著頭擺弄香料。
蘸碧給花影使了個眼色,走到她身邊,輕輕拉了她一下,和她一起往樓下去。
兩個月沒住人,扶薇讓人將書閣所有窗扇都大開,通通風。冬日的寒風灌進屋內,風不大,卻帶著卯了勁兒的寒意。
宿清焉望向扶薇好一會兒,她一直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拾弄著香纂,沒有抬頭看他。
門口擺放著幾個箱子,是還沒有來得及收進衣櫥的棉衣。
宿清焉走過去,從衣櫥裡拿了件裘衣出來,走到扶薇身邊,將裘衣披在她的身上。
雪白的絨毛輕輕撫觸著扶薇的頸側。
扶薇削香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她用波瀾不驚的語氣,淡淡開口:“你都知道了。”
“他們和我說了許多。”宿清焉語氣溫和,聽不出有異。
“你不會不信他們吧。”扶薇輕笑一聲,帶著絲嘲意。
“我總要來問問你,聽你說。”
扶薇又是笑:“難道我說沒有,你就信我不信他們?”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親近之人,合該是我最信任之人。”他字字朗朗,堅決且認真。
扶薇捏著手裡的香料,不知道怎麼再下刀。她將香料轉了個方向,從另一頭重新開始削。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扶薇仍舊笑,“我和你弟弟,什麼都做過了。”
“還有,你剛拿來的這件裘衣,正是你弟弟做的。會不會覺得眼熟?那些你不敢殺的狐狸,被你弟弟做成了裘衣。”
宿清焉視線落在扶薇身上的這件白狐裘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時語塞。
忽然之間的沉默,讓書閣陷入僵局。時不時刮進來的寒風,再添了幾許寂寥蕭瑟。
良久,宿清焉抬步。
扶薇以為他要走了,他卻
在扶薇身邊蹲下來。他伸手,握住扶薇的手,將她手裡總也削不完的香料拿開。
“薇薇,我想知道……你還喜不喜歡我。”他輕輕地問,聲線低淺,仿佛風一吹就散。
扶薇終於抬起眼睛望向他。
他還是用那樣一雙乾淨的眼眸望著她。他一片赤子之心,也要她坦誠相待。
扶薇以前經常逗弄宿清焉,甚至喜歡對他撒嬌,癡纏著他。她以前可以對宿清焉花言巧語說儘海誓山盟,可今朝望著他的眼睛,那句喜歡卻怎麼也無法說出口。
她將目光移開了。
半晌,宿清焉鬆開她的手。他直起身,緩步往外走。
扶薇聽著宿清焉下樓的聲音,笑了笑。
她心想宿清焉確實是個君子,家裡發生了這樣的醜聞,他居然還能維持君子風度,彬彬有禮。不質問也不發怒。
這樣也好,她原先還擔心宿清焉氣急敗壞的質問。原是她想多了,並沒有這一遭。
窗戶開得久,寒氣太多,再厚的裘衣也不管用。扶薇偏過臉去,一陣斷斷續續地咳。咳得疼了、卷了,自然也就不咳了。
她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輕輕靠著椅背。
又過了半個時辰,到了用膳的時候,蘸碧和靈沼端著飯菜送進來。
扶薇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卻怔了怔。她重新審視桌上的幾道菜。
“誰做的?”她急聲問。
靈沼的一雙杏眼一下子亮起來,驚奇問:“主子,您一口就能嘗出來是姑爺做的?姑爺做好了飯菜才走的。”
扶薇陷入迷茫。
宿清焉什麼意思?將君子之風繼續到底嗎?
宿清焉到了家,遠遠看見母親正在院子裡晾曬衣服。他快步走過去幫忙。
“母親,你去歇著吧。我來。”
他對梅姑微笑著,“這段時日讓母親擔心了。”
梅姑望著宿清焉的眉眼,輕輕點了點頭,眼裡卻浮現了一抹黯然。
她很快將眼中的低落趕走,慈聲道:“收到你的信了。你好好的就行。你顧叔來了,帶了好些東西來。今年在咱們家過年。現在正在後院呢,你去陪他說說話。”
“好。”宿清焉答應,先將盆裡最後的兩件衣裳掛起來,才轉身快步穿過走廊,往後院去。
顧琅大大咧咧地坐在長凳上,半眯著眼瞭望著落日。酒壺放在他身邊,幾乎被他喝光了,酒味兒飄到了他身上。
“顧叔。”宿清焉搬來一個木椅,端端正正地在他對麵坐下來。
顧琅看著他這舉手投足間的氣度,脫口而出:“你還真像你爹。”
話一出口,他頓覺失言,瞬間醒了酒。
宿清焉意外地看向顧琅,詫異問:“顧叔見到我父親?”
顧琅笑了一下,反問:“你不知道我和你父親的關係?”
宿清焉搖頭。顧琅是宿流崢的師父,他與顧琅接觸本來就不多。
“我是你父
親的弟弟。”
宿清焉愕然。他雖知道顧叔一直喊母親嫂子,可他之前一直以為這是按年齡排的稱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竟真的是嫂子?
梅姑端著一壺茶水走到後院,她將茶水放在小方桌上,瞥一眼快空了的酒壺,說:“彆喝酒了,吃茶吧。”
顧琅深看了梅姑一眼,轉頭對宿清焉說:“你該不會不知道自己父親大名吧?你父親姓顧,單名一個琳。記住了!”
說完,顧琅去看梅姑臉色。
梅姑正在倒茶,沒什麼反應。
宿清焉卻陷入了沉思。他恍然自己居然不記得自己父親的名字。
宿清焉心中時常生出些恍惚,總覺得自己經常忘記些什麼,好似自己的人生記憶是殘缺的。
這種殘缺總是在某個不經意間讓他心口空洞地鑿疼一下。
可他困在籠中,隱約意識到了什麼,卻鏡花水月看不透。久而久之,這種殘缺變成了習慣,他也慢慢變成了沒有好奇心的人。
梅姑又轉身進屋,去拿些果子零嘴去了。
顧琅問:“喝酒還吃吃茶?”
宿清焉微笑著自己去端茶,溫聲道:“清焉酒量不佳,就不飲酒了。”
顧琅回頭望了一眼,確定梅姑沒看著,將他的那杯茶悄悄倒了,然後又抱著酒壺喝起酒來。
宿清焉問:“顧叔,我想請教您一件事情。”
“說。”
“流崢……是個怎麼樣的人?”
顧琅眯了下眼睛,好笑地望著宿清焉,道:“另一個你。”
宿清焉問:“自十歲之後,我與弟弟再也不能相見。我和流崢,如今可還是長得一模一樣?”
“當然啊。”顧琅長歎,“當然一模一樣。”
他再望著宿清焉的目光裡,逐漸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眼前浮現那兩個孩子曾經相伴的身形。一時之間,顧琅也說不清自己在心疼宿清焉還是心疼宿流崢。
他猶豫了一下,才半笑著問:“清焉啊,你想不想見你弟弟?”
宿清焉點頭。“若母親應允,自然歡喜。”
顧琅還想說什麼,又閉了嘴。他還能說什麼呢?這十幾年,他們陪著來演這一場戲,所求不過這個孩子還能好好地活著。
梅姑端著果盤從屋裡出來,道:“這幾年,你走南闖北總見不到人。今年肯留下來過年可真不容易。”
顧琅笑著搖頭:“老嘍。這人老了就想安頓下來嘛。”
宿清焉遲疑了一下,卻道:“母親,今年過年我們出去遊玩吧。”
梅姑頗為意外地看向他,他總是循規蹈矩,骨子裡有很多講究。比如除夕守歲之事,竟也能接受不在家中過了?
宿清焉心中有顧慮,說:“母親,有些話我想單獨和您說。”
顧琅大笑著站起身:“好好好,我出去溜達了。”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想起忘了拿他的酒,走回來抱著他的酒壺猛灌了一口。
“人生
啊,難得糊塗啊——”顧琅抱著酒壺懶散地往外走。
宿清焉目送顧琅走遠,才轉頭看向母親,正色道:“我想接薇薇回家,可想著確實需要先回家與母親說一聲。”
梅姑沉默下來。
“或者,今年讓流崢留在家裡陪母親和顧叔過年。我和薇薇出去走走。”
“母親,我一回來,鄉親們就對我說了很多薇薇和流崢的事情。”宿清焉停頓了一下,“那些事情我已知曉。還望母親日後不要再向薇薇提及。”
“母親,流言如刀。她若留在這裡,難免傷心。”
梅姑困惑地看著兒子,心中一片複雜。她很多時候不能理解宿清焉。比如她就理解不了宿清焉此刻的冷靜。
“清焉,”梅姑試探地問,“你就不生氣嗎?”
宿清焉垂下眼睛,什麼也沒有說。
梅姑重重地歎了口氣。她竟是不知道怎麼做是對怎麼做是錯。
“你們小的時候,母親獨自帶著你們兩個。那個時候幸好你宋二叔,還有顧琅時常幫扶。那些扔到孤兒寡母身上的流言確實像刀子。”梅姑說,“隨你吧。母親一向都是隨你。隻盼著你隨心所欲,每一日都能歡喜自在。享受活著的每一日……”
“母親,”宿清焉皺眉,“這些年,您著實辛苦了。”
梅姑柔笑著搖搖頭。“自己選的路,就算吃些苦,也是幸福舒心的。”
“母親這些年當真舒心?”宿清焉問。
“當然!”梅姑回答得決然。她從不後悔選擇這樣一條路,再苦再痛的日子,可因為是自由的,便是快活的。
梅姑從往昔的回憶了回過神,悵然地起身:“今天你回來,你顧叔也在。晚上多做幾個菜。”
宿清焉亦跟著站起身,笑著說:“今晚我下廚。”
梅姑搖頭:“我做就行了。你啊,去把你叔叔拽回來,彆讓他在外麵吃多了酒耍酒瘋。”
宿清焉頷首答應。他沿著顧琅離開的路,一路找過去,在一片小路旁找到顧琅。
這裡等到夏日的時候,樹蔭遮日,是極好的避暑之地。然而如今寒冬時節,掛著陰森森的風。顧琅躺在小路旁的石板上,呼呼大睡。
酒壺歪倒在地,最後的一點酒沿著石板儘數灑落。
“二叔。”宿清焉攙扶起顧琅,“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