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采生(六)(1 / 2)

棕黃色的, 冷冰冰的瞳孔,看著他時卻又像是燃著火。

這不過是一瞬間的變化,很快在陽光映照之下便消失了——寇冬再看過去時,美人蛇仍舊是尋常人的眼瞳,沒有半點出奇, 若不是剛剛他與葉言之眼睛眨也不眨等待的便是這一刻,寇冬幾乎要以為自己是生出了幻覺。

美人蛇仍舊在唱曲。他原本該生出手臂的地方平滑乾淨,雖沒殘疾跡象, 卻也沒那兩條本應探出來的臂膀。待他將這一折細細唱完, 周圍喝彩叫好不斷,嚷嚷著還要再來一曲。

他卻不肯再唱, 隻在籠中微微笑道:“感謝各位大爺,今天倒要給大家看一個新鮮玩意。”

寇冬猛然與身旁兩人對視一眼, 心頭都生出了點不好的預感。

片刻後, 一個頭顱足有尋常人兩倍大、身子卻骨瘦如麻杆的男孩,手中拽著一截繩子,從門後走了出來。在場眾人均探頭,知道這大頭娃娃是馬戲團裡原本就有的, 況且這個也不是最奇形怪狀的,誰也不覺得稀奇。他們拊掌等待的, 都是那繩子上係著的東西。

“牽出來!”

“牽出來!!”

大頭娃娃微微用力, 硬是將那東西從門後拽了出來。那東西周身皆是棕黃的毛, 嗚嗚咽咽, 扒著門縫不願鬆爪, 直到被那大頭娃娃拎著韁繩打了一下,這才痛呼一聲,被拖了出門。

待到他趴在了地上,眾人才看清,原來是一隻狗。

隻是這狗比常人大,前麵的腳掌趾頭也遠比尋常的狗要長,生著短短一截尾巴。

不過是隻狗,沒什麼出奇的,觀看者不禁心中失望。

大頭娃娃似是有所察覺,手中繩子又是一拽,硬是逼得那狗抬起頭來。看客這才發覺,那東西

細細看去分明周身覆毛,卻長著一張類似人的臉!

眼睛,眉毛,鼻子……無不清晰,若不是有些許毛在臉上覆蓋,簡直便與尋常人毫無兩樣!

在場人都大驚,緊接著拍手叫妙。美人蛇笑吟吟的,倒是不急不忙,道:“接下來,便讓他給大家唱個曲兒……”

話音未落,卻看見那狗向前匍匐爬動,竟然朝著一個方向去了。人群裡有什麼人發出一聲驚叫,一個踉蹌,顫巍巍向後退,倒像是青天白日見了鬼。

“啊!彆過來……彆過來!”

她手忙腳亂,差點兒跌了一跤,“離我遠點……滾開啊!”

“……”

寇冬這才發覺,肖玉不知何時也站在了人群裡,可能是被方才的唱戲聲吸引過來的。如今他四處打眼一看,這些人裡頭混雜了不少乞兒,有麵色惶惶的,也有麵無表情的,倒像是看慣了。

阿雪皺了皺眉,倒是覺得不好,“她避退的太明顯了。”

倒不是說她一定要肖玉做些什麼,畢竟眼前這一幕實在駭人,是人非人是狗非狗,換做是旁人也不一定能做到不心生畏懼——

隻是好歹有現實裡頭的情誼在,表現的如此避之唯恐不及,讓小姑娘心裡頭多少有些不舒坦。

被做成了唱歌犬的小胖子猛然停住腳步,也像是十分不可思議。

他於原地頓了頓,旋即怯生生又揮了兩下尾巴,仍舊朝著肖玉費力爬去。

……救我。

他眼中慢慢淌下淚來。

救我……

肖玉卻顧不了這麼多了。她瞧著那毛發糾結的怪物朝著她靠近,周身仍舊散著一股濃重的腥臭味,隻覺得惡心,再也管不了其它。先前在阿雪麵前說的再怎麼大義凜然,她也隻是個平常被寵慣了的女孩兒而已,沒受過半點風雨摧殘的,又哪會見過現在的場麵?

抽木人時,唱歌犬還隻是個模糊的概念;如今,這怪物卻就在她腳邊。

這是她的戀人?

……這怎麼會是她的戀人!

她失聲叫著,隻怕自己被他抓住,極度慌亂無措之下,竟然上了腳,用上了渾身的力氣,死死地蹬踹了他幾下。

“滾啊……滾!”

旁人誰也不敢攔,都朝著一旁散開,看著這狗不知緣故忽然襲擊一個乞兒。倒是大頭娃娃口中嘬了一聲,手上用力,將那唱歌犬又硬生生拉回來。

“讓你唱曲,”他費力地吐字道,“你跑那麼遠做什麼?”

唱歌犬死命地掙紮著,終究掙脫不出他手中的力量,重重趴伏於地,像是心如死灰。寇冬看著他,也覺得心有不忍,皺起了眉。

葉言之卻低低提醒他:“你看那蛇。”

……蛇?

寇冬將目光移向那籠子裡的美人蛇。這一眼看過去,他卻陡然不寒而栗,後背汗毛都浮起了一片。

他在笑。

美人蛇笑得欣悅極了。他用陰冷的目光注視著甩脫那狗後連滾帶爬跌跌撞撞跑遠的肖玉,殷紅的嘴深深地咧開來,露出裡頭雪白的、閃著寒光的牙。

葉言之:“還有那大頭娃娃——”

除卻唱歌犬,他們都在笑。他們的笑那樣深,像是見著了這世間最為精彩的戲碼。

寇冬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他看了眼葉言之。

小人也讀懂了他的心思,輕聲道:“她應該活不過今晚。”

肖玉,已經徹底被馬戲團盯上了。

接下來,馬戲團打開大門,開始做生意。剛剛看過了精彩戲份的眾人不少都掏出了錢,一個接著一個往裡進,門口有人喜氣洋洋招呼,不斷躬身施禮,將賓客往裡引,隱約可聞熱鬨絲竹之聲——若是不知裡頭展覽的究竟是何物,這一幕就像是任何一個尋常店鋪,不過是賓客雲集而已。

寇冬三人沒有再看,他們如今是乞兒,也進不得馬戲團,轉身朝來時方向走去。

隻是方才那一幕,讓三人心頭都生出了疑竇。

“……說不通。”宋泓低聲道,“要是馬戲團能賺這麼多錢,他怎麼還會讓我們來乞討?”

比起方才所見那大大小小的銀錢雨,他們這幾十人能從街上要到的錢,真是寥寥。他也不明白,既然已經做了這樣的生計,又何必扯著乞丐的這一攤不放。

總不能是突然間良心發現、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阿雪搖了搖頭,說:“你不能把他們想的太好。這一點不難解釋。他們既然不去做,一定是因為這麼做太難。”

宋泓:“什麼意思?”

“意思是,成功做出那樣的展覽品太難,”小姑娘聲音淡淡的,“你看那房間裡頭的孩子那麼怕,就應該知道,他們怕的不僅僅是被做成怪物。”

她一語點破了重點。

“——他們應該還怕死。”

宋泓一愣,進而也恍然。看早上的架勢,顯然那裡頭被逼著抽木人的孩子並不少,每回有人進了馬戲團,拐子都會從這個地方拐來一些新的,帶著流竄到下一個地方繼續行乞、開馬戲團……常年累月下來,馬戲團應當人數眾多才是。

可早上看時,也不過隻有七八個從馬戲團出來的在院子裡,恐怕也隻有那七八個。

那剩下的人……

他有些不寒而栗。

“剩下的人,都是邊角料,”小姑娘說,“這樣的成品概率,恐怕很低。”

寇冬看了一眼她,發現小姑娘格外能挖出人心裡頭的惡來。

葉言之坐在他肩上,居然也少見的讚同,“她很聰明。”

即便不明白其中緣由,隻憑借著直覺,居然也能猜出大概。

他趴在寇冬耳旁,將這一段簡單講了講,“袁枚《子不語》中有唱歌犬,說需先用藥爛其身上皮使儘脫,次用狗毛燒灰和藥敷之,內服以藥,使瘡平複,則體生犬毛而尾出,儼然犬也。此法十不得一活……殺小兒無限,乃成此犬。”

寇冬抿緊了嘴,隻覺著惡心。幾分鐘後,他仔細將這段話一想,又覺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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