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後,從塞林斷斷續續的描述裡, 寇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塞林是個行販的商人。商人的地位雖然不高, 可他在幾大洲間航行往來, 靠著機靈的商業頭腦販賣瓷器、絲綢與香料,倒也轉的盆滿缽滿, 在南方買了一小塊自己的土地,在上頭建了個小小的農場,自此紮根,娶妻生子。
一月前,有人向他訂購一筆買賣,並不要他尋常販賣的貨物,而要一批活生生的人。
塞林不是沒販過人口,從遙遠的南方跨海販來的黑人多的是, 黝黑發亮的皮膚罕見又光潔, 況且價格便宜, 有錢人家都會拿來做奴仆用。
可傳信的人卻說, 這位大主顧不要那些黑奴。
他要的是更為特殊的人。
“皮膚潔白, 從頭到腳不能有任何傷疤;長相要清秀,不能臟了各位大人的眼;年紀不能大, 維持在十歲至二十五歲之間剛剛好;在正式成交之前要保證他們的飲食清淡、不食油膩葷腥……”
身份越貴重, 對方支付的酬勞也會越高。
這罕見的要求前所未聞,讓塞林也不覺愣了愣。他雖是販人,可賣的不過是奴隸,哪裡賣過這些人。
“可他們出手太大方, ”塞林低聲道,“都是金子……”
向他傳達要求的人倨傲地脫下一枚戒指丟與他,金托上剔透的、足有拇指蓋大小的藍寶石晃花了塞林的眼,也晃動了他的心。
塞林一時間財迷心竅,答應了下來。後頭他用了什麼方式找來的人、又是怎樣將人帶來的古堡,他都沒有詳說——隻是,在他將人帶來古堡後,他卻再也走不出去了。
起初隻是錢貨兩清的買賣,但古堡中的主人在看見他之後改變了主意。塞林也被當做血奴,關進了這裡,在血被這群血族分而食之吸乾殆儘的噩夢裡徘徊。
“你不該來的,”塞林聲音嘶啞道,“這兒都是惡魔!他們眼裡沒有主,他們是從地獄裡鑽出來的惡魔……”
他的瞳孔渙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被吸血的經曆,情不自禁地打了個戰栗,低聲嘟囔著什麼。看嘴型倒像在說“惡魔”、“魔鬼”。
寇冬拍了拍他,沒有多言,隻看著對方抽搐似的痙攣。塞林的麵頰上滿是淚痕,低低說:“隻可憐我的女兒……”
她還那麼小,尚且在繈褓之中,便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
寇冬安慰他:“我一定會將你救出去的。”
塞林沒回答,這一次也沒再提讓寇冬不要來或趕緊走的話。他手指後遮掩著的褐色眼睛微微閃爍,旋即覆下了眼睫。
“盆裡還有提供給我們的食物,”他輕輕道,“你還沒有用餐吧?趕緊吃一點吧。”
他所說的食物,不過是一堆涼拌的青菜葉子,還有整顆整顆燉的土豆,被**從湯鍋裡撈出來。寇冬頭一次見識到西方的黑暗料理,嘗了一口後險些吐出來。
又鹹又澀,甚至還能嘗到點泥土的味道。和這個比起來,他甚至有些能理解為什麼這麼多貴族選擇成為血族了——的確是人血看起來都比這個好喝。
他臉上的神情太過明顯,塞林苦笑。
“都是如此,我的朋友。習慣便好。”
他靜默了一會兒,又道:“是不是快午夜了?”
地下室裡看不清天色,好在葉言之口袋中還有塊懷表,被他掏出來,啪嗒一聲打開。
“馬上。”
塞林嗯了聲,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忽的又張嘴勸寇冬:“你多少還是吃點,除了這些,這古堡裡再沒有給人吃的食物了——這麼多天,總不能一直餓著吧?”
寇冬打量著他,不知在思忖些什麼,半晌才將目光轉至葉言之身上。
“咱們先上去?”
葉言之沉穩道:“好。”
他甚至沒有開口問一句為何,帶著寇冬便要向樓上走去。塞林的聲音焦急了些,在他們背後道:“就這樣走?”
他頓了頓,加了句:“我的朋友,你難道不把我帶走?”
“現在暫時不行,”寇冬扭過頭,誠懇道,和對方一樣一口的譯製腔,向他保證,“哦,我的朋友,請你再忍一忍。——等我解決他們這群惡魔,立刻回來救你。”
他離開的頭也不回。塞林在他背後凝視著,目光一反先前的友善,一點點變得灼熱緊窒。他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青年的背影,從上而下看那修長的脖子,看挺直的纖細的背,看那寬鬆的宮廷風襯衫勾勒出來的、能被人一手握住的腰……直至看著他一點點消失在廚房門前。
扭過頭時,塞林的喉頭微微滾動。他把頭垂下去,低聲道:“天主在上……”
這更像一句感歎,而非祈禱。
廚房裡忽然響起幾聲粗噶難聽的烏鴉叫聲,從林立的血肉的陰影裡撲棱棱飛出來一隻周身漆黑的鳥。它立在塞林麵前,粗啞地叫了兩聲,滴溜溜的黑眼睛注視著他,像是在盯著一堆可以啃食的腐肉。
不知為何,塞林的顫動幅度忽然大了些。他顫聲道:“我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烏鴉卻毫不留情,立在他的手臂上,用尖利的鳥嘴使勁兒啄著他的皮膚,將那本就帶傷的手啄的更加血肉模糊。泛著鮮紅的新肉翻了出來,塞林低低地痛呼一聲,身體也不由自主打著擺子。因著這被生撕硬啃的疼痛,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若不是還有繩子束縛著,幾乎要一頭向下栽去。
在他即將暈過去時,這隻烏鴉終於從他身上飛離,站在了桌上,整了整自己翅膀上略有些雜亂的羽毛。
它張開嘴,這回卻不再是粗啞的叫聲。
——而是人言。
“這是個教訓,”它震動著翅膀,目光似是睥睨,極其高傲,“說過不止一次,你也該記住了。”
塞林的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又是敬-畏又是憎惡地望著它。烏鴉不為所動,張開嘴,依舊傳達著自己的指令。它的腔調極為奇怪,尾音拖長,速度放的極緩,聲音威嚴冷漠。
“大人吩咐我告訴你。”
“永遠、永遠——”
“都不要再興起,試圖獨占他的念頭。”
塞林沒有回答,隻將手死死攥緊,攥成了一個握著的拳頭。
出門後,葉言之便言簡意賅道:“他有問題。”
他從對方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獨占欲。
這顯然不符合塞林口中的描述。
寇冬也點點頭,低聲說:“他的話圓不過去,有許多錯漏。”
譬如,古堡的主人原本隻是想和他做個生意,卻在看見他之後改變了主意。
寇冬發自肺腑對這說法感到疑惑:“他看起來沒那麼好吃啊。”
這倒不是說塞林長的醜,事實上對方清秀俊美,還挺好看——但問題在於,塞林是個商人,從小也是吃慣了苦頭的,常年在海上漂泊,皮膚也遠比不得那些貴族細膩,並不符合這些挑剔的吸血鬼們的胃口。起碼和今天晚上擺上餐桌的那些食物相比,塞林頂多算個下等品。
在這種情況下,能讓伯爵看他一眼就改變主意……
說真的,寇冬完全不信。
平常上市場買個豬肉還要挑好的呢,況且對方又沒有像他這樣好感度滿格的buff。
“他又不是我!”
他才是那種看一眼就能讓npc升起占有欲的藍顏禍水,其他人至多隻能算個沒名姓的小炮灰!
葉言之:“……”
他好像還挺驕傲。
“上來,”青年說,在寇冬麵前重新彎下身子,“我背你。”
寇冬壓在他身上,繼續道:“這事很奇怪。他如果進來就被當成食物關進了廚房……那信,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對方雙手都被捆住,顯然無法書寫或寄出。
況且,他對吸血的反應也不對。就晚宴時情況看來,吸血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件極為快活、甚至讓人成癮的事,可塞林表現出的更多是畏懼。這也就說明,不是吸血或放血本身讓塞林恐慌,他恐慌的,應該是另外的東西。
——或者說,是另外的、並不隻想要他的血的血族。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靜默。就在這靜默之中,寇冬忽然出聲打破了。
“到十二點了嗎?”
葉言之將他又向上抬了抬,空出一隻手掏出懷表,掀開金蓋子。
他回答:“已經過了兩分鐘了。”
“嗯,”背上的人應了聲,重新抱緊了他的頭。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幽幽重複道:“十二點了。”
“十二點了……”寇冬說,“我有點冷。”
葉言之的脖頸貼著他從襯衫袖口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臂,果然是冰涼的,沒有半點溫度,甚至比葉言之這個血族的皮膚更為冰冷。
就像碰著一塊冰。
“你不冷嗎?”
那聲音問他,音調奇異地陰柔起來,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葉言之的腳步猛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