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擺脫不掉的、於身後響起的腳步聲——
那是來自於死神的聲音。
死亡。
他所麵對的,是死亡。
童年時母親的身影重現眼前,拽著他的小手穿過重重白綾垂落下的大殿。大殿的地麵刻著奇異而古怪的紋路,他邁過朱紅色的門檻,終於來到了他們所求的神明的麵前。
葉家人。
坐落於陰陽間隔之中的行刑者。
他們已跳脫出紅塵生死,不是神,卻更接近於神。
“生死有命,”他聽到滄桑的老者聲音,“大道在天……”
年輕婦人無法聽進去。她的丈夫死了,父母死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於這世間煢煢孑立,隻剩下這唯一的羈絆。
她把自己的心血乃至生命都傾注在她的孩子身上,不顧一切地哀求行刑者救救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即將死於遺傳病。
行刑者不願出手。他們隻舉起屠刀,從不救人。這有違世間倫理綱常,如何能做?
最終救了他的,是葉家的繼承人。
那個孩子小他兩歲。他躲在那孩子的院裡,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那是死神靠近的聲音。那孩子捂住他的嘴,小聲告訴他,噓,是捉迷藏……
這些過往走馬燈一樣於他眼前閃現,他的腳步有些踉蹌,終於想起,他是被母親用貪戀生生留下的一縷精魂。
他早不該存在了。
寇冬的眼前雪白一片。他看著死神高高立在雲端,繼而向他垂眸,預備著收割他的魂魄。
也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木鈴聲。
“叮,叮,叮……”
這本不該有的聲音於葉言之手中響起。這木鈴沒有鈴舌,根本無法搖響,響起的聲音唯有死者與靠近死亡的人方可聽到。
而此刻,所有人都清楚地聽見了這聲音。鬼嬰猛地從震怒之中清醒,踩在鬼魂的頭上,飛快地向他飛奔而來。
它一頭撲進了寇冬的懷抱,把兩隻手死死按在他的臉頰。
“屏息——”
寇冬仿佛紮入了冰冷的水裡。他於這水中緩慢下潛,看到了自己。
這應當是屬於鬼嬰的記憶。他看著一團泥於手中逐漸成形,生出五官模樣,拉出四肢,最後用彩筆細細繪出顏色……
那是鬼嬰自己。
記憶中的寇冬是一個極其孤單的人。他不怎麼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多數時間都坐在桌前,專注地捏他的泥人。捏出的最小也最精致的這個,寇冬叫它兒子,還用布料給它做了許多精致的小衣服。
借助鬼嬰的眼,寇冬逐漸明白,記憶裡的自己同樣有遺傳病。
因為病了,所以不能出去活動。
隻能永遠坐在這間陰暗的屋子裡,借助飄窗獲得不多的一點陽光。
他不怎麼跑,不怎麼跳。能陪伴的就隻有這麼一個泥人。時間久了,泥人也生出了神智,他奇異地發現它眼睛裡多了神采,一日日變得憨態可掬。
故事裡的寇冬沒有害怕,反而因為終於有了什麼能陪伴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悅。他曾經養過貓,但一次打開窗後,貓就再不曾回來。他也想養過狗,可狗用期盼的眼神盼望他下去時,他卻根本無法牽著繩子與它一同奔跑。
動物的壽命說不定都比他長,他也就慢慢歇了心思。
隻是,人到底會孤單。
孤單這種東西,說不清,也道不明;當寇冬獨自坐在椅子上時,骨頭縫都是涼的。
可有了小泥人,他好像又有一點溫度了。
他把小泥人當兒子養,毫不遮掩自己對於家庭的渴望。
寇冬天生就喜歡男人。他給小泥人安排的家庭背景裡是一家三口,他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慈父,還有一個總是冷著臉、不怎麼說話、身高一米八又俊美又挺拔的嚴父……
遊戲裡的寇冬還麵紅耳赤偷偷加了個設定,就是這個所謂的嚴父,寵的隻有他。
連兒子都不寵。
看完這段的寇冬:“……”
唉,他果然天生就喜歡甜甜甜。
真是讓人羞恥。
遊戲裡的寇冬絕對不知道一件事,就是小泥人偷偷把他這些天馬行空的幻想都記得清清楚楚。寇冬一直認為自己是要死的,所以夢想著有一個不懼怕於死亡、類似冥王一樣的男人來當這個嚴父,於是小泥人自我帶入,它就成為了陰間正兒八經的太子爺。
但這個泥人膽很大。
它不僅想當這個兒子。
它還想自己扮演這個父親。
它希望的一家三口裡,有兩個都是它自己。
按照這個故事進行下去,小泥人會逐漸變為活人並且飛快長大,然後正式成為遊戲裡的寇冬夢想中的男朋友——又高又帥還能統領陰間的那種。然後呢,它就和寇冬生出一堆的孩子,一家不知道多少口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
岔路點在於,有一天,遊戲裡的寇冬忽然不辭而彆。所謂拋夫棄子,就是由此而來。
這會兒已經成了幾個月嬰兒大小的泥人如遭雷劈,邁著自己一雙小腳,尋遍了世間也沒再尋到青年。它被雨水不知衝刷了多少回、也不知化作了泥水多少次——它艱難地把自己拚起來了,終於流出了第一滴眼淚。
是一滴血水。
這血水拉著它向下墜。它早已被滋養出了魂魄,自此,魂魄墜入了黃泉。
看到這兒,寇冬大概就明白了。所謂的副本,都是鬼嬰——或者說泥人——它所臆想而出的。它是副本的締造者,按照寇冬曾與它描述過的內容構建了這裡,並捏出了一個成長後的自己扮演那個嚴父。
這其實是一出折子戲。
它自己就是戲中人。日日著想、日日沉迷。
寇冬心中忽的一軟。他於其中感同身受,清楚地知曉,它所求的,與他相同——
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那是當年寇冬與泥人共同編織出來的夢。現在,卻隻有泥人獨自記得了。
它如何能不憤怒?
如何能不難過?
他睜開眼,對上了鬼嬰黑沉沉的、沒有半點眼白的眼。要是沒有這些青紫,它本該是個相當玉雪可愛的孩子。
它如今望著他。
“爹爹……”
它喃喃地叫道,緩緩收回自己貼在他臉上的雙手,轉為輕輕牽著他的衣角。
“你彆走……”
它的聲音緩緩地低下去。
“我乖的。”
“我、我會乖的。”
寇冬的喉嚨好像被什麼給堵上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發著抖。他緊緊抱著這小小的一具身體,牽引繩還垂著,鬼嬰把頭靠上他的肩膀。
就像遊戲裡的他把它放在肩頭一樣。
“不走。”
寇冬終於從梗著的喉頭吐出了這兩個字,輕輕地拍打著它的背。
“不走……”
鬼嬰的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它的身形好像變大了,時而是寇冬在轎子中所看到的成年男人的形象,時而又是這一具小小嬰兒的形象。
“真好啊。”它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逐漸在他懷裡僵硬起來。無數的NPC以身軀為祭阻攔著尹其的腳步,鬼嬰的背後風聲呼嘯戰栗,世界逐漸坍塌至眼前這一小片。
寇冬摸到了一道裂傷——那是鐮刀劃出的,貫穿了它的整個背部。
“真好啊……”
它重新變為了最初的泥人,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碎成了幾塊,再也沒有閉上它的眼睛。
發現攔不住死神後,它耗儘了自己的最後一點力。
它完成了自己的執念。
【任務已完成。】
【玩家即將被抽離副本。】
【五、四、三、二、一——】
死神的鐮刀被阻隔在了最後一秒裡,寇冬被一股力量大力拽出,重重地跌倒下去。
這一次卻不再是他遊戲裡的家。
他倒在了一群長耳朵的毛絨玩具裡。
扶蘇與柳葉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