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回憶(二)(1 / 2)

寇冬其實並沒有熟睡。他躺在自己雲朵般深陷下去的床上,臉頰緊貼著鬆軟的被褥。感覺到雙胞胎悄無聲息地吹熄了蠟燭,從房裡退出去。

黑暗是略厚重的綢布,月光是薄紗,鬆鬆懸著一層在它上頭。寇冬擁著被子,在床上輕輕翻了個身。

他在想其它的事。

寇冬記憶中是被這宅子的主人親手養大的。他不記得自己出生何地,總之睜開眼時便已經身處這裡,處在這神秘的、不知來曆的主人的膝下。莊園中沒人和他解釋這主人究竟是何身份,那些仆從對他予取予求,從不拒絕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卻唯獨對男人的事三緘其口。

“那些不該我們告訴您,”他再追問時,雙胞胎就會這樣告訴他,“您還太小,有朝一日,等您長大了,主人自然會把這些都告知於您。”

寇冬不明白他們嘴裡的長大是什麼含義,他覺得自己早已經過了他們所形容的這種少不更事的年紀。但仆從們不這麼看,他們滿懷憐愛地注視著他,就仿佛在看一隻尚且走路踉蹌趔趄的幼鳥,隻恨不能自己親口把食物嚼碎了,再一點點喂進他嘴裡。

他們的目光太集中了。寇冬在這樣集中的注視裡長大,慢慢也習慣了被他們這樣熱忱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好像這些人的使命就是為了他,生下來也是為了他似的。

寇冬有一次於半夜驚醒,站起身想給自己倒杯水,手還沒碰到茶壺,門前已經傳來了輕輕的推動的響聲。

雙胞胎的身影出現在那裡。

“您需要什麼?”雙胞胎幾步快走上前來,拿過他麵前的茶杯,“您需要喝茶嗎?我現在為您泡。”

寇冬感覺很不可思議,他有些不能理解。

他是突然起來的,並沒什麼前兆,也沒有拉響金鈴。

可雙胞胎是如何察覺到他醒了的?

這個疑問在他心裡存了會兒,不知為何,他並沒說出來。在幾分鐘後,他喝了茶上了床,在不知是什麼樣的心思作祟下,他重新又坐起了身,刻意屏著呼吸,聽著門前的動靜。

不出所料,雙胞胎再次拉開了門,一如往常地向他優雅走來。哥哥的手裡端著燭台,燭光把兩個人的影子都拉的細長,像是兩個瘦瘦高高的木偶被人提著線,在地上板正地立著。

“還有什麼需要嗎?少爺。”

寇冬隱約感覺到了些不對勁,在男人回來時,他向男人提出了這個疑惑。

“他們都不睡覺的嗎?——整夜整夜守在我的門口?”

男人為他整理衣角的手頓了頓,好像聽出了他話裡頭的那一點狐疑。

“怎麼會不睡,”男人答,“不過是那時湊巧巡夜到這裡而已。”

後來寇冬再拉開房門時,果然就沒再看見雙胞胎的身影,隻有兩個玩偶沉默地在他的床頭坐著,肩並肩,頭靠頭,烏黑的眼睛望著他——那是男人這一次帶回給他的禮物。正如男人所說,那一夜隻不過是湊巧,世上沒有不需要休息的人。

若是真不需要,那也不算是人了。

寇冬很依賴男人,在他看來,這出自一種必然。

他鬼使神差地記得第一次看見男人的樣子,雖然男人曾笑說他怕是自己想出來的,可寇冬堅決認為那是真的,哪怕那時候他應該是個剛生下來的、還沒記憶的嬰兒。

他記得那雙漆黑的眼,眼睫密密地垂下來,從裡頭浮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態度——好像是悲傷的,卻又是堅決的。男人抱著他時的臂膀很用力,他甚至感覺到了疼痛,但是並沒有哭出聲。

他聞到男人身上的氣味,很淡,清雋綿長。

像是雪,像是鬆樹。

他很喜歡這味道,所以湊得更靠前了點,咬住了男人的衣角。

這一次嬰兒時的啃咬好像是為之後兩人的相處奠定了基礎、烙下了印記,總之在那之後,男人很精心地將他養大,他也不出所料,很依賴這個人。

這種依賴,就像是雛鳥對成鳥,看不見對方甚至會急的嗚嗚叫。雖然長大後的寇冬多少意識到這樣近乎黏著的依賴有些讓人羞恥,但這情感紐帶已經是從小係到大的,拆不開,卸不掉。

哪怕他後麵嘴硬不承認自己想他,心裡頭也是知道自己撒謊的。

索性就認了。

十二歲時,他才知道男人的名字。

“葉-言-之。”

那是男人一個字一個字教寇冬寫的。他的手比寇冬的大一圈,手指也要纖長許多,足以把寇冬的緊緊握著,教他掌控手裡頭筆的方向。

葉-言-之。

很好看的三個字,甚至連下筆的方向也是好看的。

後麵他就不再隻喊哥哥了,會把名字裡的後兩個字一起帶著,喊“言之哥哥”。每回他這麼喊,男人本來就黑的眼睛顏色都似乎比平常更加深沉,會把他抱上膝頭來,教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摩挲著他的額頭親吻。

這大概是一種喜歡的表現,寇冬這麼覺得。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這是男人不打算再繼續做人的表現。

莊園裡千嬌萬貴的小少爺是不會有什麼煩惱的,仆從會讓一切都遂他的意。待到身形長開。身子骨抽條之後,寇冬終於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煩惱。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言之哥哥不親近他了。

小孩對於人的喜惡都異常敏感,被寵大的小孩更是如此。葉言之回來的頻率變低了,這件事寇冬幾乎是立刻就發覺了,也意識到了。

當然,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男人回來是他唯一期盼的、巴巴想著的事。現在這念想變得遙不可及,寇冬接受不了。

他有時也覺得自己是奇怪的,明明是從小被寵大的,但卻有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小心翼翼——在發現之後,他沒去鬨也沒去哭,半邊心裡想著“言之哥哥不想要我了”,半邊心裡卻在不知所措地回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想到最後的結果是越來越委屈,也沒有回房,獨自在玩偶房裡抱著那些毛茸茸的熊與兔子。玩偶鬆軟的毛向來是很能撫慰人心的,他從這裡頭得到了點安慰,不知不覺蜷縮著身子抱著睡著了。

醒時有人朦朦朧朧的說話聲,是男人同雙胞胎說的。

“怎麼睡在這裡?”

“方才沒找到少爺……”雙胞胎似乎小聲地說了什麼,像是在和男人解釋寇冬這兩天不太開心。

葉言之聽見了,旋即俯下了身子,將他從地上撈抱起來,安放在自己的臂彎裡。他赤著的小腿從寬鬆的睡袍下垂出來,腳踝被男人握了握,在那塊伶仃的骨頭上摩挲過去。

男人的手很涼,和他的氣息一樣,沒什麼溫度。

“小心著涼了。”

那話裡,一如既往是滿含疼惜的。

這種疼惜好像一下子給了寇冬一點底氣,所以猛然伸出手勾上他脖頸。這一下是近乎凶狠的力道,教男人的身形也微微晃了晃,好似吃驚地望著他。

“乖寶?”

寇冬心說要死了,他聽不得男人這麼喊自己——那語調太真了,就好像他真的是珠,是寶,被人捧在手心裡。

可這他媽都是騙人的,沒有人會這麼輕易丟棄掉珠寶的。

小少爺的脾氣終於在這下湧上來了,他勾著男人的脖子,問他為什麼這麼多天才回來。葉言之今天的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腥甜味兒,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總之是他不喜歡的——質問完後,他卻意外地瞧見男人輕微笑起來了。

“怎麼,”葉言之輕聲道,“想我?”

寇冬理直氣壯地承認了。

他不覺得想男人有什麼不對,隻是為自己過分的黏人生出一點小小的羞恥。但那羞恥這會兒正被憤怒牢牢按著,一點都抬不起頭,隻能沉進**的水裡。

男人說:“隻是去處理些事。”

寇冬相信了,男人從來不對他說謊。但他並沒有因此而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要是男人想,一定是會回來見他的。

這隻能說明還不夠想。

他被葉言之放在了床上,手卻並沒有撤走,仍舊固執地勾著男人的脖頸。男人沒有離開,索性順勢坐在了他的床邊。

“怎麼?”

他沒有說話,葉言之卻明白了,微微笑了笑。

“乖寶,”他近乎歎息著道,“你不能要求我做這麼多。”

寇冬心裡更加不平。

這樣的身份不行?

那什麼樣的是可以的?

男人的呼吸克製又冰冷,吐息是涼的。他的眼睛被籠在天鵝絨一樣質地的暗色裡,依舊醒目。

他比這黑暗更打動人。

“仍然做我的寶貝,我依舊會愛你。可你不能奢求其它。”

他低而緩地說。

“做我的情人,我從軀殼到靈魂,都將是屬於你的。”

葉言之沉默了會兒,散落的幾縷頭發垂到了青年的臉上。

“乖寶。”

他近乎誘哄地說,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被自己親手養大、乾淨的如同一張白紙的孩子。他陷在柔軟的玩偶堆中,露出脆弱的、細而白的脖頸,像水裡一彎朦朧的紙月亮。

“你想成為哪一種?”

——從軀殼到靈魂,沒有什麼能比這樣的誘惑更動人。

他清楚這孩子甚至不理解情人的含義,卻依舊拋出了這樣的誘餌。這些天若有若無的冷淡已經讓這孩子豎起了渾身的刺,這會兒顫栗著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角。男人的衣服被他擰的微皺,上麵的一顆珍珠紐扣在手心裡硌出了小小的紅印。

“言之哥哥……”

“後一種。”

他終於跳進了織好了的網,猶且在不知危險地向他擺尾,向這危險的來源索取更多。

“我想要後一種。”

天地良心,直到那時候,寇冬還是不懂葉言之口中的“那一種”到底意味著什麼的,他就是單純地撒個嬌,想讓男人多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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