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冬沒有說話。
許久後他才道:“他現在在哪兒?”
他的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扇朱紅的大門。門早已年久,上麵的紅漆斑斑駁駁,古銅的把手被磨得光滑鋥亮——抬頭向上看,是懸著的兩盞白紙燈籠,上麵筆墨遒勁寫了一個“葉”。
門檻極高,青石板麵結滿了青苔。荒草叢生,鬼火星星點點。
寇冬伸手拂過這大門,頓了頓,終於用力推開。伴隨“吱呀”一聲響聲,後麵逐漸現出彎曲小徑,正堂隱在霧裡雲端。
“冬冬可要聽話,待會兒見到了人可千萬要乖……”
恍惚間,年輕女人牽著他的手踏過這門檻的畫麵似乎重新現在了他眼前。
他深吸一口氣,踏了進去。
葉家與他記憶中的那個葉家大不相同了。他幼年來時,葉家正值鼎盛,處處香火繚繞、琉璃玉瓦。如今卻是一片荒敗,反倒是各色草木於其中安了家,不再有昔日繁華之景。
許久未來,他對此處的記憶卻還是嶄新而清晰。他慢慢向前走,終於繞過宗廟,見著了昔日他住著的那處小院。
小小一座,如今院門緊閉,似是沒有人來。
直到寇冬的指尖輕輕按在門上,它才晃晃悠悠著打開,寇冬望著自己所熟悉的這一切,一時間心頭也說不上究竟是何滋味。
他在這裡,在神明的庇佑之下,過了最無憂無慮且天真的七年。當他回望時,這好像是所有日子裡唯一透出的一點光,他的餘生不過隻靠著這一點殘餘的溫度苟延殘喘。
“葉言之。”
他輕輕地道。
“葉言之?”
房裡沒有人回應他,寇冬愣了愣,再次和係統確認,卻得到係統斬釘截鐵的回答:“他就在這裡。”
各處都空空蕩蕩,唯獨隻有帷幔裡床上,隆起了一個圓圓的弧度。
寇冬沒找到人,順手把被子一掀,登時陷入沉默:“……”
寇冬:“……”
寇冬:“…………”
寇冬:“………………”
那赫然又是一顆蛋。
眼熟的顏色,眼熟的弧度、眼熟的大小,眼熟的……
蛋。
“搞什麼!”寇甜甜禁不住慘叫,“什麼鬼啊,感情我之前那回白孵了!”
他怎麼又變成了一個蛋!!!
方才那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這會兒都變成了無語,寇冬盯著床上那顆睡的正熟的大蛋,額角砰砰直跳。
……虧了。
算下來,葉言之就把他養大了一回,他居然要把葉言之養大兩回——這何止是虧,這簡直虧大了!
係統:“你殺死了他的一部分,他自然也受到了反噬。隻是我之前不確定會反噬到何種程度,現在看來,倒是與遊戲裡一樣。”
言下之意是,半點不稀奇——之前那遍全當是打草稿了。
寇冬險些要翻白眼。
他半點也感傷不起來了,盯著床上兀自沉睡的蛋嘴角抽搐。
“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係統的語氣理所當然,“自然是孵。”
寇冬:“……你當我是母雞嗎。”
一天到晚孵孵孵?
話雖如此說,他還是彎下腰,把那一顆光潔圓潤的大蛋又給抱懷裡了。
“孵就孵吧,”他以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語氣說,“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說著,他又禁不住咬牙切齒。
“等這回再孵出來,他說什麼也要喊我爸!”
係統:“……”
不是它吐槽,但寇冬真的對當爸這種事有一種奇奇怪怪的執念……
寇冬開始孵蛋了。
他也沒離開葉家,好在葉家雖然已經破敗,但他們生活的這個小院子卻沒受到半點影響,依舊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似乎歲月格外眷顧此處,連一絲灰塵也無。櫃子裡還有許多當時買給他的零嘴,寇冬拿起一袋,不確定地問係統能不能吃,得到了係統肯定的回複。
寇甜甜還有點遲疑,“那保質期……”
係統:“不值一提。”
……
好的吧,這些東西哪兒能抵得過神明的偉**術。
寇冬就在他從小住著的屋子裡,勤勤懇懇地孵神明,在這期間沒有離開葉家一步。
他也沒有問及葉家的荒敗,這樣一個大家族的敗落,實則也在他的意料之內。
就現在而言,他唯一需要操心的東西,就是怎麼儘快孵出這顆蛋。
這一次遠不像上一次,二十多天後,蛋殼裡仍然毫無動靜,寇東甚至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顆壞蛋。
當他提出這個質疑時,係統活像受了天大的侮辱,高聲叫嚷著說:“不是!”
它真的比被陰暗麵控製時活潑了許多,寇冬悻悻的,“不是就不是唄……”
這麼激動乾什麼。
為了加快進度,寇冬沐浴時也把蛋抱進去,一塊兒衝熱水。他其實也有想過直接網購個自動孵蛋機,但仔細看了看機器規格最後還是作罷——畢竟,他的這顆蛋比平常的鴕鳥蛋還要大上那麼一圈,根本沒法塞進機器裡
夜深人靜之時,他能感受到自蛋的表麵傳來的微弱溫度。
葉言之遠比他作為人形時溫暖。寇冬的臉緊貼著堅硬的蛋殼,甚至生出了神明並不冷血的錯覺。
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謊話。葉言之實際上是冷的、是不考慮其他人、甚至這個世界的。
算下來……他唯一在乎的、照顧的、費儘心思的。
也不過一個自己而已。
神明的寵愛永遠是這樣固執而不講道理,可更可怕的是,當寇冬回頭去看,才發覺自己竟然在一定程度上甘之如飴。
幼年時的信任太過根深蒂固,他永遠無法對葉言之抱有戒心。唯獨於神明身畔,他疲乏繃緊的神經才能暫時放鬆。
這從頭到尾都蒙著陰翳的生命裡,葉言之就是他唯一的棲息之地。
“真是太狡猾了,”他於黑夜之中,用無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說,“你這讓我怎麼怨你?怎麼找你算賬?”
空氣寂靜而沉默,並沒有人回答。寇冬把身子蜷縮的更緊,緊緊地、緊緊地,把那一顆蛋抱在自己的胸膛前。
“小時候我總想著,要是我有爸爸多好。”
他小聲和那顆蛋絮叨,剖開自己從不敢讓人看見的內殼。
“要是我有爸爸……說不定,她就不會非要生下我了。”
“可現在,我好像又不這麼想了。”
一個注定會與病魔對抗一輩子的孩子,從頭到尾都是不被祝福的。從他出生起,他聽到了無數這樣的話。
“你何必生他?”
“生下來也活不了幾年……”
“都是白白費錢。”
費錢,沒用。他日複一日地在死亡和被拋棄的噩夢醒來,這些東西逼他成為現在的樣子。
可如今,在這一時這一刻,他觸摸著神明的溫度,他知道了自己本來也應該是備受寵愛的孩子,也可以是天真無邪的,可以是不懂事的。可以是忍受不了痛苦的。可以是堅持不下去的。
他也是值得人為他拚儘全力的。
他是值得被愛的。
“……我想活下來了。”
他低聲對神明說。
“活著,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蛋仍舊沒有回答,寇冬縮了縮腿,更深地陷入柔軟的被褥裡。
它們像水一樣擁著他,將他托上海麵——他從那一潭死水裡掙紮出來了。
“……醒來吧。”
黑暗裡,青年的聲音帶了點微微酸澀的鼻音,“我……”
“我有點想你了。”
真的。
寇冬側著臉,並不曾看到當他說出這句話時,蛋忽然有了些反應。
它輕微地晃動了下。
當寇冬再度醒來時,他欣喜地發現蛋終於有了些許動靜。將耳朵趴在蛋殼上時,甚至能聽見細微的“啪吧啪吧”聲,好像裡麵一直在冒小小的氣泡。
終於像是一件活物了。
寇冬喜不自禁,當天一頓連吃了兩碗麵。
兩天後,蛋開始醒目地蠕動。
十五天後,蛋殼開始片片碎裂。
寇冬的臉上又禁不住帶上了老父親的微笑,他拿著手機守在邊上,準備拍下他崽破殼而出的一瞬間。
係統跟他一起趴在邊上看,實在不懂他的喜究竟從何而來。
寇甜甜:“嗨,你不懂。”
他從小沒爸,唯一能幻想的也隻有給人當爸——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更何況,巴掌大的葉言之,是真的非常像個崽。
站在肩膀上時更可愛——寇冬跟他說話時都能禁不住軟三個度。
畢竟,誰能抵禦軟萌畫風的葉言之呢?
說到這兒,寇冬禁不住有點遺憾:“唉,要是我當時有點先見之明,在寫故事時把自己身份設置成裡麵角色他爸——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順了?”
畢竟那些npc都算是葉言之的一部分,算起來,他隻要給其中一個當爸,就是給所有的葉言之當爸!
邏輯非常通順,沒有一點毛病!
係統冷靜地:“你忘了鬼嬰嗎?”
寇冬:“……”
他的笑容逐漸消失。
係統不得不殘忍地揭露了這個悲哀的事實,“哪怕你真是他爸,他也能睡你。”
畢竟他是神,最終的故事權還是在葉言之那兒。
寇冬:“……”
草。
與此同時,伴隨著一聲輕微地“啪嗒”聲,葉言之終於破殼了。
在看清他形態的瞬間,一人一統麵麵相覷。
過了會兒,係統緩慢說:“……巴掌大?”
“……”
“站在肩膀?”
“……”
係統終於說出實話:“我感覺恐怕站不住吧。”
何止是站不住。
寇冬看著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神明,甚至一瞬間感到了有那麼一點胃疼——操!為什麼這次一出來,就長的這麼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