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五,蘇府五位未嫁姑娘同乘車馬,跟在林氏和蘇大姑奶奶的車後,天未亮就從角門出發,一路往皇城而去。
家裡昨晚就張羅幾人的穿戴,一個個盛裝打扮先給蘇老夫人過目,福姐兒換了兩回衣裳,才算在蘇老夫人處過關。今兒出門,林氏還特地將她招到一邊,將一串紅珊瑚釧子推到她手腕上頭,低聲囑咐:“娘娘肅靜慣了,喜歡喜氣的小輩兒,你在跟前殷勤些,婉雲幾個年小,還得你多看顧著。”
福姐兒含笑應了,坐上馬車,聽婉妍婉雲幾姊妹笑笑鬨鬨的,她嘴角勾著淺笑,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麵,捧著手爐的掌心一片濡濕。
她回想大伯母囑咐的那番話,還有昨天蘇煜揚特地提醒的“藏拙”,這些人究竟唱著什麼戲,她隱隱覺得,真相就要揭開了。
車馬停當在宮門外,早有蘇皇後安排的小黃門侯在前頭,沿途引路。
寬闊的宮道上早已掃清了積雪,唯紅牆碧瓦之上,猶落了點點晶瑩。福姐兒走在磚石路上,腳底踩著步步生蓮的石頭紋樣,分明是第一回進宮,卻有種茫茫不能撥弄的惶然。
好似這巨大而寂寂的四九城,便是能吞噬了殘生的一張大網。
那時她還不知,命運早在厚重而古老的宮門開啟那瞬,就已替她寫好了結局。
她垂頭跟在後頭,能聽見前方林氏與黃門的低語,似是在打聽娘娘近來的飲食和身體。身後宮人內侍行走不聞半點聲息。隻有晨光落在人身上,又映在地上的影,告訴福姐兒身後還跟有人。
巍峨的坤和宮,遠看那簷翼像遮天的鵬翅,九重獸脊高高坐落在黃色瓦頂。朱廊之下,宮人一字排開,見眾人進來,自覺分出路來,訓練有素地齊齊蹲身請安。
“蘇大夫人,何少夫人,娘娘一早就盼著您們了。”蘇皇後身邊最得臉的長史嶽淩親自侯在門前,怡人綿遠的沉水香味撲鼻而來。
遍地金大紅底氈簾內,是壯闊大氣的中宮正殿。踏過鑲金鋪絨的厚毯,福姐兒一路不敢抬頭亂看,直直隨著眾人一塊兒跨過大殿移步東門廊道。皇後沒在東西暖閣,自蘇九姑娘去後,皇後就犯了舊疾,如今人歇在寢殿。嶽淩含笑解釋:“娘娘本是要出來迎著的,晨起起身許是太急,昏昏的沒力氣,太醫再三囑咐,不叫娘娘操勞。”
林氏不免憂心,腳步加快了些許,“娘娘費心這些做什麼,都是自家人,小輩兒們進來磕頭,娘娘床上歪著就是……”
說話間,裡頭已經掀了簾子,嬤嬤張氏笑道:“夫人和姑娘們快請進,娘娘急盼著呢。”
林氏與她寒暄兩句,還了半禮。珠簾之後,六尺黃花梨木架子床上,重重帷幕下坐著一個雍容婦人。頭上簡單插了隻赤金鳳翅步搖,明顯是為了顯得氣色好而勻了麵脂,身穿秋香色鳳袍,裡頭裹著明黃中衣,聲音虛弱而沙啞地喚:“嫂子,婉璧!”
林氏不免紅了眼睛。她嫁給蘇煜炆的時候,蘇皇後還待字閨中,姑嫂感情極深,即像姐妹又是摯友。蘇皇後這些年的不易,她一一看在眼裡。心中何嘗不想替蘇皇後做些什麼,可要讓她拿尚未長成的女兒來換,又如何狠得下心?
“娘娘!”
林氏跪在床沿,將手覆在蘇皇後掌心,蘇皇後蹙眉拉她:“快起來,還顧著這些子虛禮作甚?”
林氏抿唇含淚,哽咽道:“禮不可廢。”回眸示意身後一眾姑娘,福姐兒立即隨著眾人一道跪了下去,口稱:“請皇後娘娘金安。”
蘇皇後一一地瞧過去,地上跪著一水兒的鮮嫩嬌花,蘇家姑娘顏色好,哪個不是百裡挑一的人物?不由又想到早逝的婉宜婉月,年紀輕輕,性命都葬送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可恨自己肚子不爭氣,她一個人進了這牢籠也罷了,偏連累這些孩子跟著她一道受罪。
一時悲從中來,喪氣地道:“你們不該來。我們蘇家,非把閨女都填進這冰窟窿不可麼?”
這話說得不詳,幾個姑娘連帶蘇婉璧在內沒人敢胡亂回應,林氏握住蘇皇後的手,眼淚受不住地往外溢:“娘娘說的什麼話?家裡都盼著娘娘鳳體康健,惦念娘娘呢。孩子們進來磕頭,是他們對娘娘的孝心。”
張嬤嬤和嶽淩不免在旁寬慰了幾句,蘇皇後這才抹了眼淚,重新梳洗了,叫人看座給蘇家諸位,林氏含笑指著福姐兒道:“娘娘,這就是老三那個閨女,如今身子大好了,在莊子裡養得結實康健,眼看及笄,最是乖巧伶俐。娘娘看看,模樣似不似她爹?”
福姐兒驟然被點名,立即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