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抱恙,昨兒突然暈厥,任誰都猜得出是為什麼。
趙譽心裡沉甸甸的掛著前朝的事,卻也不能不為後宮憂心。
蘇皇後在位一天,便要給她一天的尊榮。是少年夫妻的情分,也是維係後宮安寧的必要。
院落依舊是靜得沒有一絲聲響。蘇皇後一生循規蹈矩,對下人約束甚嚴,規矩到有些刻板。
隻是這刻板之人無路可走之時,也難免會做出一些驚人的出格事。比如……
宮人掀了簾子,趙譽甫一走進,就看見一個梳繯髻的少女,身上穿了一襲淡天青色宮裝,似乎才梳洗過,身上透著股清爽的薄荷香。
回眸瞥見他,那少女似乎吃了一驚。手中捧的瓷盅微微一晃,忙不迭撲跪在地行禮,嘴裡低低地道:“請皇上金安。”
趙譽恍惚覺得在哪兒見過此人。
垂下眸子,目光掠過她細白的手腕,腕首環玉相疊,翠色凝在那雪膚上頭,似雪麵上瑩瑩一汪泓泉。
心底裡忽然就躍出當日她跌撞在皇後腳上的模樣。
趙譽蹙了蹙眉,掠過她,幾步行至鳳榻前。
皇後扶著張嬤嬤的手便要起身,趙譽坐過去按住她肩膀:“皇後免禮。”
目光移向一旁的張嬤嬤,問道:“皇後今兒怎樣?用藥不曾?”
他聲音低沉溫潤,一如往日。隻是朗俊的麵上,染了凜冽之色。他終與舊年的他不一樣了。
威嚴日盛,胸懷四海,他目光所及,已再也不是她所能瞭望得到的。
蘇皇後有些心酸地垂下頭,輕輕握住了趙譽的手。
張嬤嬤道:“娘娘才進了半碗碧粳粥,又有婉柔姑娘在旁陪著說話解悶,比昨日好了許多。”
趙譽料想那“婉柔”便是外頭遇著的姑娘了,“嗯”了一聲沒有多問。
反握住蘇皇後的手,勸她道:“好生養著,莫操心旁的。”
起身就要走。
蘇皇後急道:“皇上!”
趙譽回過臉來,目光落在蘇皇後蠟黃枯瘦的麵上。他不著痕跡的彆過頭,笑道:“前朝還有事,大臣們在禦書房等著呢。”
蘇皇後便再怎麼想留住他,也不能不懂事地耽擱他前朝的事,隻得十分惋惜地點點頭:“皇上慢走。”
待趙譽行出幾步,聽蘇皇後又道:“婉柔,你替本宮送送皇上。”
外頭有儀仗,身側有大宮女嶽淩,和趙譽近侍黃德飛,他何須旁人送?
趙譽頓了頓步子,想到蘇皇後的病態,拒絕的話在唇邊打了個轉,終是沒有吭聲。
福姐兒連忙放下手上的東西,快步撩起簾子,輕聲道:“皇上請。”
趙譽幾步走出來,福姐兒無聲跟在他後頭。
殿中無數雙眼睛朝她看過來。
福姐兒半垂眉眼,沒有抬頭看。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將如何唾棄她,猜忌她,輕視她,罵她不要臉,罵蘇家急功近利,罵蘇皇後不擇手段。
一個未出閣的女孩,送到這深宮裡來,在帝後身邊伺候,不管怎樣,她這名頭,終是汙了。
福姐兒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她試圖抗爭過,既無力對抗,隻能順應大勢。無論是什麼絕境,無論前頭有怎樣的艱險,她相信,隻要固守住本心,她還是她自己。
福姐兒還是有些緊張的。
久在高位的人,便不言不語,也能從周身散發出叫人不敢輕忽的威嚴。趙譽在前,於她,便如一座隨時即將傾覆而來的巍峨高山,叫她不敢掉以輕心,步步膽寒。
她規規矩矩地跟在落後趙譽半步的距離,或撩簾引路,或低聲提醒。始終眉目低垂,並不打量趙譽的神色。
如果她這時抬起頭,就能發覺趙譽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她的手腕。
廣袖中忽隱忽現的一截皓腕,墜著上好的一對碧玉鐲子。蘇煜揚不曾虧待她,自小送入鄉間的吃穿均是不吝價高的好東西。這兩個月來,蘇家更用無數進補珍品將她養的比從前更細白幾分。
側著的麵孔,猶有幾分稚氣,隻是媚骨初成,小荷才露,光華已現,淺裙輕飾,掩不住奪目顏色。
趙譽心中歎了聲,不需回頭,他知蘇皇後必派人跟在後頭,觀察他對這少女的態度。
趙譽試圖將聲線放低柔些,到底心裡意難平,出口的話不免有些尖酸刻薄。
“年節未遠,皇後又在病中,如何穿得如此淺淡。皇後未曾賞賜新衣?”
既推了此人近前,是為媚色惑主,蘇皇後已經如此算計,怎會不用其極?
他料想不錯,初入宮中,福姐兒是被家中細細打扮過的。
林氏一走,蘇皇後短暫休憩了一會兒,張嬤嬤替她收拾了房間,是她自行換了這套素淡的裙子。
福姐兒垂下頭去,低聲道:“九姐姐和小皇子如今尚未出百日。因長輩在前,又入宮侍奉,不敢著素服,僅以淺裝聊表心意。”
她咬住嘴唇,眸中滑過一抹哀色,屈膝朝他行了一禮。“皇上既不喜,臣女今後再不敢了……”
趙譽容色一頓,眉目凝起。注視麵前那雙半垂的星眸,有淡淡淒愁盈在其間,淺笑中,攜裹一抹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