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伯府世子蘇煜炆被禦史聯名狀告瀆職, 同他一起被牽連進來的, 還有他連襟、戶部員外郎周常琛, 一條長久以來埋伏在戶部和朝廷中的暗線漸漸明朗起來。朝廷每年撥出大額款項用於南疆武備, 因抗洋戰役頻發, 開支巨大, 林玉成還曾上表請奏, 希望趙譽同意官兵在戰爭間隙長留南灣開荒屯田,以自補輜重。熟料,這些年竟是戶部和蘇煜炆暗中挪用錢糧支應林玉成,京中九門用於應付突發情況的糧庫新糧被換成發黴的陳糧, 新糧被拖去市場上重新兜售,長期以此賺取差價。更有數個小官告狀,說蘇煜炆仗著承恩伯府的家勢,又是外戚,常年克扣他們,暗示他們上供孝敬, 多年來被壓迫得苦不堪言。
趙譽將折子留中不發,遲遲未曾表態,朝中流言紛紛, 亂成了一鍋粥,蘇煜炆周常琛林玉成等人雖未被定罪,但旁人瞧他們的眼光明顯有了變化。
蘇煜炆灰頭土臉地下衙回府, 一進院子, 就將玉笏扔在地上, 侍婢上前奉茶,被他隨手擲了茶杯,屋裡頭丫鬟都嚇壞了,世子爺平素最是溫厚,突然發起脾氣叫人膽寒,林氏聽見響動走了進來,揮手屏退下人,低聲道:“爺,要不要尋我父親商量一下?”
蘇煜炆冷哼一聲:“如今朝廷專有人盯著嶽父門前,這種敏感的時候,如何好湊在一塊兒,不更給人遞把柄,說我們私相勾連,占朝廷的便宜?”
林氏勸道:“可終究要想個對策,父親回京後閉門不出,皇上不說叫他去,也未曾叫他留,如今外頭議論紛紛,說父親仗著軍功不把皇上放在眼裡,這種混賬話如何能認?我大哥如今尚在南灣,你是他半子,總得替他想想法子。”
蘇煜炆拍了下桌案,道:“當真婦人之見,目光短淺!你現在還瞧不清?我惹了這一身腥,是因為什麼?”
林氏抿唇瞧著他,聽他涼涼地道:“禦史們一股腦地詆毀我們,旁的大小官員們趁機落井下石,林家手裡頭的這塊肥肉,人人惦記著。你父親有軍功在身,諸事又不肯沾連,人家隻能從我姓蘇的下手,以期順勢挖出他的料來,這你還看不明?”
林氏望著丈夫氣急敗壞地模樣,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
夜裡,承恩伯蘇瀚海回來了,喊了蘇煜炆和幕僚們在書房議事,林氏王氏等人聚在蘇老夫人的上房,侍婢都趕到外頭廊下階上候著。屋裡頭燃著檀香,林氏似乎哭過,聲音裡頭還帶著濃濃的鼻音:“……隻是吃不準皇上究竟是什麼意思。若當真念著過去的情分,願意相信我們,卻怎麼又不表態……宮裡頭如今還沒消息傳出來,隻怕那半路迎回來的丫頭是個無用的,根本在皇上跟前說不上話,皇上又不肯見皇後娘娘……可怎麼才好……”
蘇老夫人哼道:“璿丫頭做了這麼多年皇後,還是如此懦弱溫吞!連個毫無見識的孩子都掌握不住,怪道給溫家那個妖精壓在頭頂上全沒法子!去,去把那個姓孫的老東西喊過來!不是說情同母女麼?老三用蘇家的銀錢養了這老東西這麼多年,也該到她回報的時候了!”
王氏猶豫了一下,本是想事不關己沉默聽著就是了,可事關蘇煜揚,福姐兒到底是他親生閨女,如今給人握在手裡拿捏著,他定是不好受的。這些年為著那丫頭不惹人眼,他假裝不理不睬冷淡疏遠著,福姐兒進宮後蘇煜揚後悔了許久,那些眼淚她在旁偷偷瞧見,不敢叫他知道,隻有在暗處默默幫上一把。如今夫妻之間終於開始交心,王氏斷不會再許蘇煜揚防備著她。
當即道:“娘,媳婦兒以為不妥。那丫頭一無所有,全靠咱們家給她機會這才能接近禦駕,過上富貴日子,她心裡豈會不感激?這事多半是皇上自有打算,後宮從來不許乾政,她又是才進宮不久的,哪裡就有那種左右皇上決定的本事了?孫嬤嬤雖是三爺請的人,可並沒有簽賣身契給咱們家,咱們哪有權力處置人家?”
蘇老夫人冷笑一聲:“賣身契不在手便不能處置?你可知道,那孫婆子的兒子如今在何處?”
王氏心道,孫婆子的兒子仿佛叫孫乃文?之前他家裡的地租了出去,被蘇煜揚帶到府裡安排的車馬處做事,平素蘇煜揚常將他帶在身邊,專替蘇煜揚套車趕車或是采買東西。蘇煜揚把人弄進來是和林氏私下說了好話才安排下的,瞞著沒告訴給她知道,她便隻好假作不知。她心裡很清楚,蘇煜揚不想她知道從前關於秦氏的事,也不想她接觸與秦氏有關係的人。一方麵是怕她拈酸壞事,另一方麵也是想保護她。
王氏勉強笑道:“媳婦兒隱約聽人說起,那孩子如今在咱們家管車馬。”
蘇老夫人冷笑:“是了。老三不在家,我叫崔管事安排他去咱們黃家寨的莊子上收賬了。”
王氏頓了頓,覺得事情隻怕不簡單。果然,就聽蘇老夫人道:“一個在外跑腿賣命的東西,就是遇著個什麼急難事情,出了意外,那也是十分常見的事……”
王氏心裡猛地一沉。蘇老夫人的意思,是要用孫乃文的性命來威脅孫嬤嬤?王氏低聲道:“娘,您到底想做什麼?何苦牽連無辜的人進來?”
蘇老夫人不讚同地瞥她一眼,林氏一把扯住她手臂,道:“弟妹,你彆跟著摻和了!你隻做不知道罷了。你知道的,這些事你管不了!”
話已說得很直白了。王氏目瞪口呆地望著林氏和蘇老夫人,蘇家這些夫人奶奶向來張口閉口“阿彌陀佛”“可憐見的”,可是草菅人命之時,人人皆是眼都不眨一下的厲害人。
林氏說得不錯,她確實管不了,她一不當家,二沒心機,連她自己的丈夫也並不是十分信任她,許多事她沒能力阻止,也沒立場阻止。
王氏腳步虛浮地從上房走了出來。行至院前,她頓了頓步子,回頭看著燈火通明的寬闊宅院,想到自己已經嫁進來十年了。不爭不搶在這裡過了十年。當年秦氏和蘇煜揚在一起時,她什麼都不知道,隻是這京城裡許多個愛慕俊朗的蘇家三公子的姑娘當中,最尋常的一個。滿心歡喜地嫁入進來,以為自己胸腔裡埋藏的那些感情終於有了著落,今後將成為人人豔羨的最幸福的女人。那時她尚不曾想到,他娶她根本不是自願的。三年,整整三年,他沒碰過她,甚至不大與她說話 。後來她偶然才知道前情,知道他曾用生命去愛過另一個人,他們之間還有愛的結晶,被他好好護著,遠離京城的喧囂,快快樂樂的生活在鄉下。他是為了給那人守喪,才堅持成婚三年不肯與她圓房。
王氏向來是驕傲的,她出身不差,在家裡也是父母心愛的掌上明珠,她知道真相之時,隻覺無比的屈辱。用了許多許多年她才接受了自己的角色,許是年頭過去遠了,他也漸漸放下了從前,後來他們在一起了,有了他們唯一的兒子。
回想在蘇家的這十年,她過得不可謂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