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這一眾苦主後, 時間也已經過去了大半天。
一陣靜默和難以言說的尷尬後。
風劍破皺著冷峻的劍眉, 抱劍彆過頭,冷聲說道:“世間竟然還有這種人, 非要給自己博一個風流浪蕩名。幼稚。”
顧月息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下茫然而略微舒緩, 麵容雖然冷清,倒是柔和了一些:“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這個人真是……乖張不遜。”
“何止是他這個人,清苑縣這個地方也真是有趣。”
不有趣怎麼會讓以強大的情報分析能力出眾的神機子諸葛霄, 栽這樣一個大跟頭?
諸葛霄站了起來, 歎口氣,戲謔地說道:“午後了, 咱們的晏公子大約也餓了, 我去看看大少爺他又有什麼差遣。”
風劍破眉目一凜:“我們既已知道他不是采花賊, 還要關著他嗎?”
顧月息冷靜地說:“這些口供隻能說, 他這風流輕薄名無傷大雅,卻不能證明他與冉小姐無染。更不能證明, 冉小姐的死與他毫無關係。除非我們找到證據證實, 冉小姐的死另有元凶。否則,真相未名之時,一旦他離開了這裡, 以冉珩素來霸道的處事手段, 一樣不會放過他。”
“那就先關著,免得他出去又招蜂惹蝶,萬一再出個冉小姐。彆忘了, 采花賊還沒抓住呢。”
諸葛霄不以為意,曲起的手指抵著唇,若有所思。
“況且,你們不覺得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嗎?晏清都以涉嫌殺人的罪名關押,看看那個和尚會做什麼,大概就能知道晏清都和那個和尚,和佛寺滅門案之間的聯係。要知道,冉小姐與他無關,失蹤的宋筱可就不一定了。”
宋筱很可能見過佛寺滅門案的凶手,嫌疑最大的那個和尚,不但住在晏家,還與晏清都關係匪淺。宋筱是約晏清都見麵之後,下落不明。
風劍破皺眉,看向諸葛霄:“晏清都和冉小姐在花廳的對話,已然說明他也在找宋筱。知曉宋筱下落的人,唯獨隻有這個冉小姐。我們不也已經轉而從冉小姐這邊調查了嗎?怎麼你又懷疑上晏清都?”
諸葛霄看他一眼,平靜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冉小姐已經死了。線索斷了,隻能回到晏清都這裡。不是嗎?”
是的,昨夜晏無咎和冉小姐在花廳談話的時候,六扇門之人與殷家的人一起退開。大家都在那裡,都是斯文人,明麵上誰也不好直接說偷聽。
更何況,冉小姐選擇花廳的位置,四野開闊,燈火通明,根本就不好藏人。她一早選了那裡,便是防著殷家派下人偷聽。
可是,儘管如此,風劍破和顧月息卻是絕頂高手,隻消計算好距離,將內力集中於聽覺,花廳內的對話便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冉小姐突然被害。六扇門作為查案的主力軍,本應第一個趕去捉拿眾人眼裡的嫌犯晏清都,可是他們卻什麼也沒有做。
隻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懷疑過晏清都是凶手。
直至冉家殷家的人和晏縣令的人當街對峙。
當時他們之所以沒有站出來對冉珩說明,隻是冷眼旁觀事態發展,一是因為沒有直接證據,隻是一麵之詞無法給冉家交代。二來,正好趁著局勢混亂,可以讓真正的嫌犯露出馬腳。
其中多多少少也有,晏清都素來囂張跋扈,欺男霸女的名聲在外,想讓這個紈絝惡霸受些教訓,經此一役,日後收斂一二,莫要再這麼輕佻放蕩。
若不是冉珩和那個書生跳出來,六扇門根本就不打算特意調查這些受晏清都“欺壓”的苦主們。
豈料,這一查竟然發現這麼個一言難儘的事實。
諸葛霄之所以翻船,除了先入為主,受到清苑縣這裡彪悍清奇的民風誤導所致,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們的注意力本就並不在這小小的采花賊和普通的命案上,那是普通衙門才負責的案件。從始至終,六扇門的目的都隻是一個,那就是佛寺滅門案。
從這個目的出發,調查采花賊也好,調查冉小姐和晏清都也罷,都隻是為了這個案子。
包括此刻決定將錯就錯繼續關押晏清都,打草驚蛇,也隻是為了調查晏家那個和尚。
諸葛霄這樣一說,另外兩個人都沒有異議。
顧月息抿了抿唇:“也好。若他是無辜的,不知道這其中的血腥危險,也是一件好事。”
諸葛霄似笑非笑:“阿月何時這麼心軟了,若他本就知情,甚至是同黨呢?”
風劍破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能有什麼本事殺一佛寺的人?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你找對了人。”
諸葛霄挑眉:“是嗎?那夜偷襲我們的黑衣人怎麼說?”
風劍破彆開眼:“歪打正著。”
諸葛霄搖搖頭,對顧月息說:“師父他老人家說,通常一力降十會的人,擁有野獸般的直覺。我倒是覺得,小風格外與眾不同。隻有前者,沒有後者。”
風劍破狐疑地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阿月,這笑麵虎是不是罵我?”
顧月息眉宇一點無奈,目光彆開,違心道:“他誇你武功高,一力降十會。”
“沒有,他罵我四肢發達像野獸!”風劍破冷冷地說,“滿腦子彎彎繞繞,麻煩。”
若不是看在諸葛霄不會武功的份上,換個人,風劍破一定要與他一戰。
顧月息平靜地說:“諸葛兄性情聰慧冷靜,慮事周全策無遺算。真凶未明前,他向來喜歡把所有的嫌犯都查證一遍,隻信證據。這一點,連恩師他老人家都頗為讚許。他不能習武,自是要在彆處更下功夫。你長於武功,他長於測算,本就毫無可比性。”
他說得平鋪直敘,不偏不倚,風劍破神色稍霽。
顧月息淡淡一笑:“不過,我也覺得你說得更對。晏清都與此事無關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麼?”風劍破好奇,向來顧月息和諸葛霄意見一致,這次竟然相反。
顧月息略一遲疑:“也是直覺。”
不為什麼,一定要說的話,顧月息隻是覺得,似那樣張揚肆意目中無人的人,不可能有興致去殺人。縱使汙名加身,大約也隻會輕佻嘲弄地一笑置之。
晏無咎若是知道他這樣想,一定會冷笑一聲,不,他不但會挖苦嘲諷,還會笑裡藏刀當麵報複回去。
但殺人就算了,因為晏無咎看見血,便犯惡心。
……
諸葛霄換了清風朗月,純然溫文的麵目,走到暫且關押晏無咎的房間。
剛走到門口,卻微微一滯。
隻見晏無咎躺在房間中間的躺椅上,一隻手枕在腦後,含笑看著旁邊。
穿著綠衣的少女端端正正坐在他旁邊,正捧著一冊書給他念。
諸葛霄側耳一聽,竟然是《會真記》。
讓一個瘋瘋癲癲的被采花賊禍害過的少女,給自己念《會真記》?
諸葛霄眼中一絲哂笑,不知道說他輕佻還是人渣好。
那綠衣少女,正是已故冉小姐的貼身婢女紅葉,因為采花賊變得瘋癲,被殷家人關在柴房裡。六扇門的人怕殷家會為了女眷清譽遮掩此事,私下害了她,所以將她帶走安置此處,由諸葛霄代為醫治。
紅葉一貫怕人,瘋癲無狀,孰料現在卻規規矩矩坐著,還能安靜地讀書。
少女清脆的聲音正讀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
晏無咎麵帶微笑,微微側首,琥珀茶色的瞳眸靜靜看著她,仿佛一泓浮光照耀的泉水。
諸葛霄等她讀完了整本書,才抬腳走進來。
“原來紅葉姑娘也在這裡,在下忙糊塗了,已經過了晌午,無咎餓了嗎?想吃什麼?”
晏無咎隻看了他一眼,便又繼續將目光投降靦腆垂著眼的紅葉,不甚經心地說:“不用了,門外的捕快已經送過飯了。”
諸葛霄看了眼門外的看守,他們剛正不阿地看著外麵,一副不放過一隻蒼蠅的警惕樣子,沒想到這麼心細。
他沒有說什麼,坐在紅葉的旁邊,溫聲問道:“紅葉姑娘今日感覺如何?”
紅葉一見他靠近,害怕地縮了縮肩膀,雙手不停地梳理著自己身前的頭發,一語不發隻是搖頭。
諸葛霄無奈,輕聲說:“紅葉姑娘見人便怕,竟是親近無咎。”
晏無咎唇角微揚,眉梢上挑,輕佻嘲弄:“不是說我是采花賊嗎?許是她看著眼熟,就不怕了。”
諸葛霄神情微微躊躇,略略蹙眉,溫潤眼眸認真看著他:“不要這樣說。無咎怎麼會是采花賊?”
晏無咎似笑非笑,緩緩眨眼:“那為什麼我坐在這裡?莫非是因為殺了人?”
諸葛霄抿唇,先轉向紅葉,聲音輕柔:“紅葉姑娘,我先讓人送你回去好嗎?你生了病不能亂跑。”
他對晏無咎說稍等,先走出門,令人喊來照顧紅葉的老嬤嬤。
那老嬤嬤就在不遠處,趕緊解釋道:“紅葉姑娘自己跑來的,到了就怎麼都不走,又哭又鬨的。裡麵那位貴公子便招手讓她進去,說沒關係。我們見她不吵不鬨了,就……”
諸葛霄搖頭,溫和道:“無妨。您不必放在心上,先送姑娘回去。”
紅葉對著手指,期期艾艾地回頭看晏無咎,依依不舍又不敢說什麼,慢吞吞地走了。
諸葛霄站在門外,逡巡了一下,突然說道:“換個房間。”
晏無咎聞言,隻是略略揚眉,並沒有說什麼。
於是,關押晏無咎的地方換到了花園後一個偏僻的小院裡,易守難攻。
外頭院子裡布置滿兵力,屋裡的晏無咎看去,卻隻看到一個顧月息和一個諸葛霄。
風劍破不在。
天慢慢黑了,屋內點著一株燭火,極為簡陋。
晏無咎坐在唯一的羅漢床上,隻差一道牢籠,就完美蹲監了。
他眉目沉斂,燈火下看去,晦暗又華美。縱使神情疏淡,卻有一種矜貴的淩厲感。
六扇門這番架勢,比起今夜會有人來劫囚,更像是今夜有人回來暗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