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燃起,火光驅散了墳墓裡的陰暗, 讓人的精神也溫暖鬆懈下來。
兩個人一時無所事事, 隻等時間流逝, 明日到來。
這種情景又不可能有什麼睡意, 晏無咎本就是個怕無聊沒耐心的人, 這會兒就更百無聊賴了。
他不由把目光轉向一旁唯一的活物。
見風劍破也在看著他, 隻是眸光黯淡虛無, 不知道在想什麼。
若是平時,有人這樣看著他, 晏無咎一定會生氣,這會兒風劍破明顯生病精神狀態不對頭, 晏無咎估計對方隻是隨意找個地方放空心神,未必是盯著自己看,便難得大度不以為然。
更重要的是, 這矜貴傲慢的少爺無聊了, 還得需要這唯一的活物陪他殺時間。
晏無咎矜持地微抬下巴, 散漫隨意似的說:“風劍破,洛月說她生活的那個村子, 小時候鄰居家有個哥哥叫宋風,你不是說和她是世交嗎?認識這個宋風嗎?”
在風劍破的視線裡,周圍的環境虛幻重疊, 眼前似笑非笑眉目矜傲的人和前世那個冷厲陰鷙的人,仿佛滌蕩的水波重疊又微微蕩開。
區彆的是熟悉的華美絢麗的眉目,眼前的人眉梢還有些許輕佻, 回憶裡的落成一筆晦暗,一個清狂,似笑非笑,一個陰鬱,寡情淡漠。
那時候,他心裡想跟這個人說話,他不善言辭。每每對方開了口,心裡總是要想很久怎麼回答,往往隻說短短幾句,就沉默不語。等他想好了,對方卻好像已經忘記了那個話題。
他一直很遺憾,明明有機會可以和那個人從頭認識。
“宋風,和洛月,小時候經常一起玩,他們的父親都是獵戶,洛月的娘親是村子裡唯一的大夫。洛月長大了,也繼承了她娘的醫術。後來,一直到宋風八歲,他的父親打獵的時候受傷去世了,母親改嫁給遠房表哥。宋風跟著母親一起走了。”
微啞的聲音低沉,音色卻年輕清冽,講著一個好像完全與他無關的故事,毫無情緒帶入一樣,平鋪直敘。
在這墓室裡,如同躍動的小小火光一樣,暖意又可靠。
“那個男人是第二次續弦,前麵的兩個妻子一個自殺,一個病逝。宋風後來才知道,所謂的病逝,其實是被男人打死了。那個男人初見時候性情溫和怯懦,還支持宋風這個繼子讀書。可是,關起門來一不如意就會打老婆。前麵兩個妻子就是這麼死的。”
晏無咎本來昏昏欲睡,這時候眉睫一動,眼眸微微半睜。
風劍破沒有情緒波動,偏冷的聲音還在繼續講述:“他一向粗心,不喜歡讀書,經常跑去附近武館想跟人學武藝,喜歡聽話本傳說,將來行走江湖當大英雄。等他發現的時候,他娘親已經生了好幾次病,男人提著刀眼睛通紅。”
直到這時候,他的聲音也沒有更冷或者停頓:“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他隻有八歲。如果按實歲算的話,八歲生辰還沒有過。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就叫殺人,他還以為自己隻是在保護躺在血泊裡的母親。母親捂著他的眼睛,把他推出門,叫他去一個破廟找一個老人。他沒找到,天亮了又回來了。”
風劍破沉默了一下,聲音有些虛弱,像是喉嚨微微一滯:“然後,他發現家裡著了火,周圍所有人都說,昨夜出現了一個江洋大盜,殺了一家子人,還好他貪玩沒有歸家。當時辦案的人裡有一位姓高的大人,他的眼睛儒雅又憐憫,好像什麼都瞞不過他。但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在官府結案後把宋風帶走了。”
“你願意對我說實話嗎?在途徑破廟的時候,那位高大人找到半夜從噩夢裡醒來,躲在神龕下發抖流淚的宋風,這樣問他。宋風就說了實話。從那以後就沒有宋風這個人了。”
“那位高大人給他改了個名字,說,‘就叫風劍破吧,願你以手中之劍破開長夜,明月照不到的地方。’”
風劍破的臉上沒有任何愛憎執著,淡淡的,更像是在看著一個永遠困著他的迷霧。
“他問那位高大人,廟裡的老和尚說,弑父是要下修羅地獄的。我死後,會在地獄嗎?那位高大人,當時剛上任的六扇門門主,對他說,讓婦孺和弱者不得不顫抖舉起刀的人,才該在地獄。而六扇門是,地獄的守關人。將不該進來的人送出去,將逃脫的人送回去。”
風劍破緩緩看向靜靜聆聽不語的晏無咎,那張原本冷峻銳利的麵容上失去了以往所有的鋒芒,冰冷的溫柔,錯覺好像極淡的微笑。
晏無咎從未見過風劍破笑,隻覺得,好像在那張臉上看到那個叫宋風的倔強嶙峋的少年,失去了流淚能力,默默長大,便以為自己無堅不摧。
“高門主……六扇門也不全是討厭的人。”晏無咎低聲說道,“教出的弟子怎麼一個比一個有性格?”
顧月息就不用說了,孤潔清貴得簡直纖塵不染,沒有一點活人該有的私心雜念,七情六欲。一雙清冷洞徹的眼睛,好像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預備役罪犯。
諸葛霄詭異莫測,善惡難辨,心思難以琢磨。
風劍破,道上的名聲是比他劍下最窮凶極惡的悍匪還要凶殘,堪稱人形殺器。
被他稱作人形殺器的風劍破,仿佛第一次劍歸鞘中不發,靜靜看著晏無咎,亦低聲說道:“以正義自居太久,為了不在灰色混沌間迷失,讓出劍的速度遲滯,慢慢的所見到的一切便非黑即白。晏清都,你是藍色的,像破曉的時候的霧靄,也像傍晚時候的暮藍,我不知道是天亮還是天黑,不知道該把你放在何處。”
晏無咎緩緩眨了下眼,神情從容淡然:“沒關係,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你們懷疑了,隻要你們拿到證據,隨時恭候你送我去地獄。”
這個世界斑斕五色,光怪陸離,晏無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是什麼顏色。
但,因為風劍破講述的這個高門主和那個叫宋風的少年的故事,他有點不討厭六扇門了。
晏無咎似笑非笑,琥珀茶色的眼眸清透又晦暗,微微歪著頭看風劍破,平靜地說:“在五色世界講究絕對的黑白戒律,本就是個偽命題。越是追求至善,離至惡越近。我,是七情六欲、貪嗔癡恨。濁世所有生靈所欲一切貪戀,我一樣貪婪。所有生靈所懼一切惡業,我一樣有染。我是人,隻想做複雜完全的人。對成為神靈、魔物,至少現在,沒有興趣。”
風劍破怔怔地看著他,昏暗陰鬱的墓室裡,長明燈和光影扭曲的死氣裡,那個人好像在發光。
是瑰麗奇異的世界,任由所有光怪陸離以他為背景上演。
從很久以前第一次看見,他就像走近,卻沒有可以通往那個世界的路。
在流霞朝雲上而建的城,比飛升月宮還要難。連看見,也隻在刹那偶然。
所以,才會在可以觸碰的時候,像野蠻的侵略者一樣,無法徹底占有便放任自己摧毀。好像誰也得不到了,得到更多的自己,就算是擁有了他。
風劍破緩緩笑了,捂著眼睛,眼睛很疼,刺痛而灼熱。
他用力按著,像戳瞎自己一樣用力,眼前發黑發暗,也無法阻止指間濕潤。
許久,才無聲恢複平靜。
“晏無咎……”他想聽聽看,想知道這個人是怎麼長大的。
可是,在那方才的靜默裡,那個人已經撐著側臉睡著了。
火光微弱下去,映著那個人睡著以後的麵容,溫柔寧靜,唇邊眉梢有隱隱淡淡的笑。讓人貪戀,心一寸寸軟化,想用儘一切去守護。
……
七月二十九日,七月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遠在汴京的皇帝和宗室重臣已經齋戒沐浴,祭天完畢,正在前往長安皇陵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