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幻, 有時候就在朝夕刹那。
看似某個平凡普通的時刻, 事情便突然急轉直下, 朝著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向而去。
這天傍晚, 暮春初夏的夕照溫柔,晏無咎樓下湖畔的荼蘼露出星星點點的花苞。
焚蓮還沒有回來,晏無咎百無聊賴地坐在高樓的露台上, 把玩著一壺清酒。
華美半斂的眼眸, 像是似笑非笑,像是心灰意懶似得無趣。
他並沒有去找焚蓮,或許是因為,他本就知道那個人在哪裡。
晏無咎看見了。
他的春風樓和案發那座浮屠塔遙遙相望,距離並不遠。
昨夜他本睡得很安穩,忽然無端清醒來了, 發現東邊的窗戶是開著的。
淩晨天將破曉,下過雨的天氤氳散落著薄雲,天光透亮如紗。
即便沒有看到, 他也感覺到了, 有個人剛剛離開了這裡。
然而,站在樓邊回廊上, 晏無咎隻看到遠遠一道孤白的身影隱在這破曉天光之下。
仿佛世界無邊無際,然而此刻, 天地間唯獨那一人。
那個人似是回頭看著他,卻不斷地走遠。
浮屠塔在春風樓的西邊,那個人向東而行, 就像是故意引著他的視線,不叫他看到那幕血色。
就像是,想要晏無咎目送他。
那道身影,不像諸葛霄。
即便顧月息說了,凶手是諸葛霄,但以晏無咎對諸葛霄的了解,他若是殺人,不會做得這麼決絕慘烈。
可是,這種懸而未決、故布疑陣的現場布局,又像是諸葛霄會做得出的。
最重要的是,晏無咎跟諸葛霄的天九組織一直有聯係,雖然更像他單方麵被騷擾。
諸葛霄總是在他和崔玹不動聲色的交手之後,橫插一腳,給他送信。
信的起始總是“讓我猜猜看,這次無咎又玩了什麼花樣……”
以一種讓人想踹他一腳的得意洋洋又溫雅自矜的語氣,一筆筆點評,事件之中晏無咎和崔玹各自的布局和後手。
就像觀棋之人,不但複原了棋盤之上你來我往的廝殺布局,連雙方尚未成形的隱局,都能一語中的點出來還原。
實在是芒刺在背,叫人無法忽視。
這樣的高人,若是偏幫了任何一邊,局麵都會瞬間轉變。
為了教諸葛霄能觀棋不語真君子,晏無咎便可有可無回了他信。
紙上信馬由韁散漫無辜,實則筆鋒犀利,毒舌嘲弄,毫不客氣點出,當初崔玹是如何扮豬吃老虎,一麵和諸葛霄合作,一麵毫不猶豫對顧月息透露諸葛霄的老底。崔玹甚至不惜叫手下精銳的殺手送死。
“……你當怎麼那麼巧,偏偏是那時候顧月息手下就瞎貓碰上死耗子,遇上個本該死了好幾年的江湖高手,還正好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漏網之魚?你跟崔家合作多久了?也不知他這一手多久之前就備好了,專等著那一天物儘其用。你這麼會猜,猜猜看他下次什麼時候再故技重施呀?”
當然,晏無咎絕口不提,自己先對崔玹揭了諸葛霄老底這個事實。
諸葛霄不是風劍破那種直來直往,恩怨分明的人,即便是前一腳才互坑過的敵人,隻要他願意,下一秒完全可以合作交易。
所以晏無咎並不指望因此就叫諸葛霄放棄和崔玹合作,但是身為一個記仇的人,晏無咎清楚,諸葛霄這種笑麵虎,絕不會真的溫煦大度,既往不咎。
崔玹這種人也絕不會不知道這一點,有他們彼此防備,至少大家都能保持平衡。
但,前麵就說過了,老皇帝情況有變,崔玹忽然拜相,平衡就打破了。
晏無咎都忍不住入宮,親自查看老皇帝情況,諸葛霄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風劍破的入京佐證了晏無咎的猜想,因為風劍破在的地方,必然就有諸葛霄的蹤跡。
但是,事到如今,風劍破忽然身死,諸葛霄卻至今都沒有聯係過晏無咎。
這太奇怪了。
諸葛霄到底在做什麼?想做什麼?行事仿佛忽然換了個人。
至於焚蓮的忽然失蹤……
晏無咎抿了一口清酒,眼底淡淡,低聲輕語:“閒得沒事,你殺風劍破做什麼?”
自然沒有人回答他。
但他並不在意,該聽見的人自會聽見。聽不見,便算了。
晏無咎舉起手中清酒,遙遙對著浮屠塔的方向,酒水緩緩傾倒。
這世間大抵是有鬼的,不然晏無咎何以站在這裡?
不知道風劍破死了,是和他一樣忽然轉世投胎,還是魂魄滯留,就在那座塔上,看著他,看著汴京的風雲變幻。
晏無咎眉睫半斂,眼底薄醉朦朧,似心灰意懶,唇邊卻似笑非笑,舉杯:“敬……”
靜默片刻,他飲儘殘酒,到底沒有說出口敬什麼。
不遠處,一隻羽毛青碧的飛鳥在黃昏雲層之下,若隱若現,向著晏無咎的方向直直而來。
晏無咎抬手,取下鳥爪下的竹筒。
展看一眼,立刻湮滅掌心。
晏無咎臉上的醉意立刻消去,眉心的慵懶輕慢被久違的淩厲寒涼取代。
他唇瓣微抿,站起來向樓下走去。
……
談論了一天的浮屠塔血案,傍晚時候,大家已經遺忘了此事,關切起生計、飽暖和未來。
炊煙歸晚人,汴京向來美在繁華的煙火氣。
可惜,很快這一切就要被打破了。
因為,變天了。
就在片刻之前,老皇帝突然駕崩。
老皇帝是在瀛洲殿駕崩的,身邊陪著他的卻不是鶼鰈情深、不離左右的雲妃,而是慕容辰羲。
慕容辰羲一直沒有出宮,宮內大半勢力為雲妃和崔玹所掌控,自老皇帝昏沉以來,慕容辰羲的身邊就一直危機四伏,無數明槍暗箭此起彼伏。
若是換個聰明人,這時候就該立刻想辦法出宮。
但慕容辰羲沒有這麼做。
晏無咎的承諾隻在他小時候說過一次,但十年來從未失約,再多驚險,都未能要了他的命。
慕容辰羲也沒有聲張那些謀逆刺殺,他不動聲色按捺下去,就像那些血色從未發生。
即便眼前的盤子裡片刻前剛被人投了毒,刺客的血被擦乾,他臉色蒼白,還是平靜沉默地用了飯。
他記得,晏無咎不喜歡廢物。
他記得,他的爺爺危機四伏,如果他出了宮,那些人就再無顧忌。
所以,他不僅不動聲色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還無視滿宮跪地求他出宮的侍人,平靜看向晏無咎安排的護衛他安危的暗衛。
“本王要去瀛洲殿,麵聖請安,你們有把握嗎?”
斬釘截鐵的聲音:“吾等奉都督命護衛左右,殿下儘可做任何事。”
慕容辰羲頜首,眼眸平靜:“那就拜托諸位了。”
通往瀛洲殿的路上雖有森嚴戒備,要闖過去倒也不難。
隻要他學著晏無咎的樣子,目中無人站在那裡,任由手下的人強勢開道,身為備受寵愛的成年皇孫,沒有幾個人能真的拚儘一切阻攔他。
“皇爺爺有任何責罰,本王一力承當。”
儲位不明,沒有人想冒險。
“是,殿下。”
慕容辰羲目視前方,徑直走過這條從前他自由來去的路。
這樣的關卡層層,他一路走走停停,第一次知道這條路原來這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