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霄早就死了。
這就是顧月息要講給晏無咎聽的, 第一個故事。
顧月息喝了十年的槐花釀。
這酒算不得特彆,汴京的酒肆裡隨處可見,隻不過,唯獨那家叫萬色閣的教坊的槐花釀最好。
如雪清冽,如蜜甘甜,如往昔故夢逝去,情愁苦澀, 不願斬截。
萬色閣的槐花釀好,數量卻很少, 多數都專門為某位貴客準備,旁人很難得一壺。
顧月息第一次喝槐花釀,便是十年前他成為六扇門門主後,晏無咎自萬色閣出來, 碰巧偶遇。
那人眉目微斂,半醉半冷, 擦肩而過時,將手裡的酒隨意拋給他, 說是作為賀禮。
酒雖好,顧月息卻從未醉過。
今日不過三杯兩盞,不知道為什麼卻好像已經醉了。
若非是醉了, 怎麼會這麼坦然, 一眨不眨看著麵前的人,不怕被他發現眼底情火焚燼?
放任想象,若是能彼此相悅, 此時此景,當是如何沉醉。
世間何事於顧月息都算不得難,都有跡可循,隻要他想,自有辦法去做到。
唯獨想要麵前人的喜歡,他卻是,半點法子都沒有的。
這十年,苦澀寂寥,卻也曾有刹那流星一樣的歡喜,溫熱這漫漫永夜。
忍不住的時候,還可以像現在這樣,借那些不甚重要的瑣事,和這個人麵對麵坐在一起。
為他烹茶,聽他說話,看他眉目矜傲,猜那琥珀茶色的眼波,叫人目眩神迷的飄忽晦暗後,他的心彼時落在何處。
就像囚禁於寒潭下的烈焰,隔著厚厚的冰霜,看見過湖麵上的繁花投影,想象春風花香是什麼滋味。
這樣便足夠了,足夠沉於淤泥,在來年春風再來之前,安靜等待。
本來是這樣的。
十年都過來了,本來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的。到老,到死。
但是,他們回來了。
那天,諸葛霄就坐在這裡,坐在此時此刻晏無咎右手邊的位置上。
十年未見,不需要再偽裝溫潤無害書生的諸葛霄,眼角帶著一點微微上揚的傲慢,唇邊的笑意悠然閒適,意味深長。
那笑容和他,居高臨下,好整以暇,仿佛這世間的所有人,皆不過蜉蝣朝露。
諸葛霄的傲慢向來淡淡,並不外露,也從以前開始就沒有如何隱瞞。
因為他所傲慢的事實,他帶給世人的壓力,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
即便是顧月息。
就像那次,不是顧月息找到了諸葛霄,是諸葛霄找上了顧月息。
諸葛霄狐狸一樣笑著,冰冷的目光對上顧月息:“前世的記憶,看來大家都想起來了呢。”
顧月息永遠記得那一天,諸葛霄說的每一句話。
這個人最是知道怎麼玩弄人心,三言兩語作一把淬毒的刀,將他畫地為牢、自我囚禁的牢籠,一刀一刀割開。鐵鏽、汙泥和毒,一並刺進心魄。
“……讓我想想看,你知道了多少?毫不猶豫就決定幫風劍破對付我了,看樣子知道的也並不怎麼多嘛。否則,就該連同風劍破一起殺了才對。”
“……你跟風劍破不同,你足夠聰明,該知道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們做了同樣的事情,自然更能彼此理解。你們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一切罪責自然便是我的。是也不是?”
“……可是,事實果真如此嗎?顧月息,現在你還在自欺欺人不成?讓你伸手的,不是我,不是藥,是你的嫉妒。”
前世舊夢恍然重現顧月息眼前,那時候,他在想什麼?
“……要我替你回憶一下嗎?孤潔清冷的顧公子,在被人‘設計’,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是怎麼對待平日裡一眼都不敢多看的心上人的?”
嘲弄諷刺的聲音妒火中燒,偏生還冷言冷語,極儘自律克製。
但顧月息卻毫無反擊之力,血液和心跳得極快,他的臉色反而蒼白至極。
“……你的表現像被迫嗎?逼不得已?最聲名狼藉的采花賊都比你顧月息更矜持溫柔。你那些一整夜不重樣的手段,普度大師和顧老太傅有教導嗎?顧公子捂住他的眼睛,弄哭他的時候,藥效可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你當時的表情,也像現在這麼清醒冷靜呢……”
“……如果當初躺在你身邊的人不是他,藥效再加十倍,你還會這麼做嗎?如果當初,你不曾先有心思,我會用他來試探你嗎?”
“……風劍破更可笑,我隻不過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他說得那樣秉公無私,何時叫他囚禁晏清都,公泄私欲?罪不可赦的到底是作為誘因的我?還是虛偽的你們?”
他說得話,無一不對,全是事實。
可是,無論是身在汴京的顧月息,還是遠走江湖的風劍破,都沒有否認過自己的罪。
不是已經自我放逐,不是已經自我囚禁了嗎?還不夠嗎?
所有人都已身在地獄,為什麼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的共犯,卻可以這麼心安理得,毫無負罪來嘲諷他們?
諸葛霄的臉上豈止是毫無罪惡感。
“我之所以想起了前世的記憶,還得多謝你們,本來我以為那隻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夢。你們的所作所為,讓我確信這居然是真實存在過的。可,那又如何呢?”
他說:“前世諸葛霄的所作所為,與我何乾?他的記憶跟我有什麼關係?今生,那些事情我可一件都沒有做過。連焚蓮都能當作無事發生,和晏清都甜甜蜜蜜。你顧月息都能麵不改色,三五不時和晏清都對坐飲酒。為什麼唯獨我,要為前世的諸葛霄負責?”
他說:“世間唯一有資格懲戒我的,隻有同樣記起來前世記憶的晏清都。你,要讓他想起來嗎?”
……
那一天,諸葛霄就坐在這裡,輕飄飄的否認掉了顧月息十年的堅持和努力。
如果前世與今生全然無關,不需要贖罪,為什麼想起一切的都是曾經有罪的他們?
如果重來一遍,是為了贖罪,為什麼諸葛霄可以活得這麼輕鬆?焚蓮可以得到晏清都的喜歡?
如果他的畫地為牢,自我囚禁,沒有意義,那他又有何錯,受這無間地獄的折磨?
不該這樣的,竟是全都錯了,全都毫無意義。
因為今生的晏清都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這樣的苦顧月息已經嘗過滋味了,怎麼敢叫晏清都也想起來呢?
隻有錯誤的都毀滅,不記得的才能永遠不知道。
隻有錯誤的都毀滅,一切才能真的了結。
……
顧月息看著,聽到諸葛霄死了,眼睛微微睜大,除此之外便無動於衷的晏無咎。
輕輕的問他:“諸葛霄死了,你,不開心嗎?”
晏無咎無喜無悲,隻是眉心微蹙:“他什麼時候死的?誰殺了他?”
顧月息眸光微空,酒氣微醺的眼眸清寂。
“這是第二個秘密嗎?”晏無咎端起酒盞,並沒有任何言語,配合地飲了第二盞酒。
顧月息的無名指無意識動了一下,緩緩從怔然之中回神。
豈止是三個秘密,顧月息的秘密太多了,可是都不能說,不該說。
從中挑選三個告訴他知道,不是幕後之人的故弄玄虛,也不是反派不甘寂寞的炫耀。
隻不過是期望以此來換取,和這個人相對而坐的片刻。
就像這十年裡他所做的那樣。
顧月息並沒有除此之外的任何資本,能叫這個人心甘情願主動坐在他麵前,和他共飲,和他敘舊。
他隻能靠這些詭譎摻雜血色的秘密,吸引晏無咎駐足。
就像個貧瘠的說書人,一個江郎才儘的騙子,絞儘腦汁,留下那唯一的過客。
第二個秘密,該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