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掉馬(1 / 2)

白羅什眉頭猛地一跳。

真的是他...是落永晝…

百年前劍聖與魔主那場交手, 白羅什是在場的。

劍聖斬殺魔主的事情為天下熟知,津津樂道,卻鮮少有人知道其中內幕。

劍聖與魔主一共交手過兩次。

第一次劍聖惜敗於魔主,被魔主一劍斬裂了他從不離身的黃金麵具, 也就是傳說中憑一次露麵,便輕易登臨至美人榜首, 驚絕天下的一幕。

白羅什至今仍記得那場麵。

黃金麵具滑落, 露出的是一張久不見日光的臉,膚色蒼白剔透到給人以近乎易碎之感。

不同於旁人揣測裡的三頭六臂, 威武莊嚴,劍聖年輕得過分, 完完全全就是少年人的模樣,皮相裡年少氣盛的鋒銳意氣掩都掩不住。

可那眉那眼,那鼻子那嘴…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白羅什終究年紀大了, 難以一一回想到底是怎麼個好法, 好在哪兒。

可他清清楚楚的記得, 劍聖敗於大妖魔主手下, 跌落在地被劈開黃金麵具,抬起頭的那一刹那,像是在屍山血海裡開出冰凝的鮮花, 天光一線刺破萬古長夜, 叫刀劍停住, 叫人也情不自禁生了熱淚。

好得能擔得起他以前一切戰無不勝的榮光, 也足以抹去他那一次人族存亡戰敗的恥辱。

是真真正正美人榜首,一眼千古,憑一張臉能顛倒眾生,錯亂仙魔的那種好

所以後來有人玩笑說,如果劍聖願意早點摘掉麵具,人魔大戰時,直接把他推出去往那兒一站,把人家魔族看得三魂丟了七魄,到時候手起刀落不是一殺一個準?

也有人不屑,反駁道你以為人族修士定力那麼好?誰三魂丟了七魄還沒個數呢。

白羅什想,來人真的是劍聖。

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也沒法有第二個人,能長得和他一般模樣。

祁雲飛和陸歸景兩個人如遭雷劈,在原地呆呆坐著,連話也不會說。

“不可能。”祁雲飛甩甩腦袋,似是要將紛紛擾擾的雜念一起甩出去,竭力說服著自己:“你怎麼可能是我師叔?”

他師叔早在一百年前,形神俱滅。

祁雲飛曾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過去師叔仍在的時候,醒過來又是鏡花水月一場虛妄。

他已經經不起再多的失望。

落永晝拿他的犟脾氣是真沒辦法,歎口氣:“小飛,你那麼想著我入土為安?”

難道一定要把這孩子以前不為人知的黑曆史抖出來,他才肯信這些邪?

祁雲飛張了張口。

他心亂如麻,緊緊絞在了一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連連後退了幾步。

祁雲飛不敢觸碰那隱隱浮出一層輪廓的事實真相。

同為劍修,秋青崖大約是真看不過去祁雲飛那副慫樣,語調平平向他表述道:“他是你師叔。”

祁雲飛拒絕相信事實:“師叔他常年戴著麵具,不長這樣。”

“……”

幾位聖境無言看他,可能是被這傻孩子的傻氣震驚了。

秋青崖萬年不變的冰冷麵容也終於現出一絲一言難儘的裂痕:“我與你師叔曾生死相交,我自然比你熟悉他模樣。”

話雖如此說,秋青崖對落永晝的到來未有更露骨的表示。

如聽他所說,他和落永晝曾經生死相交過。

那也是曾經而已。

秋青崖和落永晝相交六百年,六百年是多長的時間呢?足夠讓凡間的王朝換過兩三輪,累累的墳頭新起幾茬。

也足夠磨平曾經生死相交的關係,到現在恩斷義絕。

知道他活在這個世上已經很好。

月盈缺起了身又坐下來,眼睛中噙了爍爍的淚光望向落永晝,最終又黯淡收回來。

就憑百年前的事情,她有什麼資格和落永晝敘敘舊,向他說一聲回來就好?

隨著秋青崖確鑿無比的言語,祁雲飛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破碎了。

他一件件地回想自己一路上乾過的蠢事:

拿劍架在師叔脖子上、說他是冒牌貨、警告他不許和自己師叔搶徒弟、想把他拉入白雲間……

種種各異,不足而提。反正都是可以拿劍抹脖子直接自刎謝罪的蠢事。

祁雲飛晃了晃,沒站穩,撲通一聲對落永晝跪了下去。

他前一刻還是一副敢單扛陸地神仙,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最大的模樣。

這會兒卻眼圈通紅,聲音沙啞不成調:“師叔…”

陸歸景情緒內斂些,默不吭聲地跟在祁雲飛後頭一塊跪了下來,眼眶也紅了一片。

一百年了。

這一百年來,他和祁雲飛想過多少次能再見一見師叔該多好,陸歸景已經數不清。

也許是真的心誠則靈,天公作美。

美夢竟有成真的那一刻。

落永晝扶完這個扶那個,也有點手足無措。

為了掩飾尷尬,他毫不猶疑,將槍口對準白羅什,嘖嘖兩聲,很是痛心疾首:“瞧瞧你這老頭子,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我家小輩欺負成什麼樣了?一見我就哭個不停。”

白羅什:“……”好大一口鍋。

你家小輩這副模樣不是你自己嚇出來的嗎?

腹誹歸腹誹,白羅什心裡翻湧出驚濤駭浪,猶然不可置信。

落永晝他…還活著?

消息是假的?

他怎麼會還活著?

落永晝:“對了,你之前和歸景提議了什麼來著?”

他明明什麼也沒做,仿佛隻是尋常一問,卻讓白羅什如置身在千軍萬馬鐵蹄之下,萬箭齊發箭簇之前,額頭細細密密地滲出冷汗。

白羅什身擔四姓城中名副其實的掌舵人近千年,該有的心氣一點不缺,是絕不肯在一個小輩麵前現出狼狽之態的。

聞言,他頂著劍氣威壓不卑不亢道:“劍聖先前百年閉關不出,我以為局勢大改,需要重排一下六宗四姓的前後排名。”

誰能想到銷聲匿跡百年的落永晝會在這個關頭跳出來壞他大計呢?

落永晝隨意道:“那行啊,既然你想重排六宗四姓,那就和我來台下走一場好了。”

白羅什太陽穴處青筋一跳。

他落永晝以為陸地神仙是誰?是能像小輩過招一樣,給所有前來觀看天榜試之人擺花架子看的嗎?

白羅什不願意承認他怕了。

他怕在天下人麵前輸給落永晝,盤算落空,顏麵大失。

白羅什勉強道:“這…恐怕不妥,在這許許多多魚龍混雜參賽之人麵前比——”

落永晝懶得聽下去,打斷他道:“你叫我什麼?”

白羅什更勉強,語調生硬道:“劍聖。”

落永晝一頷首:“這就對了,我一個劍聖都不嫌丟人沒排麵。”

他反問白羅什:“你算哪根蔥?輪得到跟我講排不排麵的問題?說話前要不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夠分量嗎?”

白羅什被他氣得老臉青白紅陣陣交錯,煞是繽紛有趣,一口氣愣是卡在嗓子眼沒提上來。

白玉檀看不過去,搶前一步,對落永晝道:“劍聖執意要比,就由我來先代家父罷!”

他華服加身,氣勢淩人,瞧著倒有那麼幾分凜然不可侵犯之意可以唬人。

落永晝不吃他這套,恨不得向天翻個白眼也懶得施舍給白玉檀一絲眼神:

“你爹好歹老而不死,能做千年王八大大小小有幾分保命的本事。”

白羅什聽了落劍聖這番降尊紆貴的評價,幾乎要氣得就地暈厥過去。

落永晝顯然不是個尊老的,一挑唇,眼角攢出的光似是覆雪披霜的利劍:“你?六百年前就不是我一合之敵,鑰匙三文錢一把你知道麼?”

繼白羅什之後,白玉檀也快胸悶吐血了。

白羅什咽下一口老血,打點打點心情:“既然如此,便由老朽來和劍聖過招吧。”

“一把老骨頭。”落永晝嫌棄完這個嫌那個,非常不好說話,“不如一起上。”

白羅什要臉,一起上是不可能一起上的。

最終第一場,就是落永晝對白羅什。

由心不在焉的裁判恍恍惚惚宣讀了名字後,整座會場都沸騰了,喧鬨響聲直衝雲霄。

誰不是聽著劍聖的傳奇長大的?誰沒有期待過天下第一強者,肖想過天下第一的美人?

然而當落永晝在第一座石刻擂台上現出身影時,喧囂忽地靜了,上一息響徹雲霄,遠傳千裡,這一息又落針可聞。

並不矛盾。

他們是為落永晝而沸騰,也是為落永晝而靜。

他站在那裡,很普通一襲白衣,偏高清瘦的身姿峭立而挺拔,如孤崖旁經風的竹。

他當得起,當得起所有天下第一,美人榜首誇張的讚譽想象,甚至遠遠要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好。

白羅什神色凝重,在站定之後即搶先出手。

白家最厲害的秘籍全在一雙掌上,白羅什雙掌前推時,整個人的氣勢為之一變。

他不再像是那個命不久矣,風中殘燭的老年人,肅穆厚重,如山如淵,掌風盈滿袍袖,一時間令人生出不可逼視之感。

台上的觀眾下意識斂眸低頭退避。

原來這便是陸地神仙。

隻消出招時帶起的些許掌風,就能令會場十萬人退避不及。

白羅什掌上有潛龍擺尾出海,掀起滾滾浪濤如山高。

龍影煌煌,海浪濤濤,說不儘氣勢迫人,仙家術法。

讓眾人暗暗為全身要害儘數白羅什掌風籠罩的落永晝暗暗捏一把汗。

有一把劍劃出了鞘外。

劍主不知是力氣不夠,還是不太會使劍,懶懶挽了個疏散的劍花,隨即往前一遞,整個動作懶散極了,無氣無力,

然後沒有了。

所有密密籠罩的掌風,排山倒海的浪濤,吞天噬地的巨龍,全沒了。

消失在一把宛如玩笑般毫無章法的劍上。

落永晝收回劍,對著口溢鮮血,軟倒在地的白羅什惋惜道:“幾百年了,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呢?修到深處在意不在形,就你們四姓和煉氣修士一樣,講究排場,本末倒置。”

白羅什眼睛圓睜,很有點不瞑目之意,不甘心自己一場圖謀做了竹籃打水。

然而他肺腑受劍氣巨震,唇齒間溢滿鮮血,一個反駁的字也說不出來。

落永晝向高台上的穆曦微招了招手。

於此同時,穆曦微也收到落永晝的一道傳音:“曦微,下來,我接著你。”

穆曦微沒多想就自高台上跳了下來,果然被劍氣接個穩穩當當。

落永晝向他伸出一隻手,生得形狀漂亮極了,半點不想握劍的手,在光下白得幾欲粲然生輝。

穆曦微知道那隻手握上去如半抹玉脂,一捧細雪,能觸碰到已是無儘滿足,恨不得小心翼翼在懷裡捂著,或是將其高高供起來才好。

他遲疑著,沒有第一時間動作。

穆曦微還記得自己關於劍聖的猜想。

劍聖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親。

若是落永晝是劍聖——

那落永晝豈不是有可能是他的生身父親?

許是真的暈了頭,這絕不是穆曦微所想看到的結果。

在他內心自己也不甚了解的隱秘處,甚至極其迫切地希望著落永晝仍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洛十六。

他的師父,照徹自己人生最黑暗無望處的一道光。

劍聖的名頭,劍聖弟子所可以帶來的千般庇佑,萬種好處,尊貴地位和無限榮光,相較起可以追逐的師父來,穆曦微寧願統統選擇不要。

少年意氣是當真可笑。

少年真心也是當真珍貴熾熱。

風拂過落永晝的指尖,吹得他笑意也微微僵硬。

怎麼回事,能不能給他這個劍聖,天下第一,美人榜首一個麵子?

是自己排場搞的不夠大嗎?

可自己剛剛吊打過白羅什,逼格應該不崩啊。

落永晝百思不得其解。

穆曦微望著他凝脂凍蠟般的膩白指尖,小心翼翼輕聲問詢道:“我能問詢您一件事情嗎?”

少年想了想,再加一句,眸光極認真:“一件很重要的,您不能跟我說謊的事情。”

台下十萬人,唯有倒抽冷氣的聲音是齊齊統一的。

不帶這樣玩的,兄弟。

那是誰啊?天下第一,美人榜首。

多少人為能見他真容在白雲間山門外長跪不起,為能得他一句指點,一聲讚許赴湯蹈火,舍生忘死在所不辭?

你區區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根本不能翻出花的築基弟子能得他青眼垂青,就可以哭著抱住他大腿,回頭好好去拜拜自己燒高香的八輩子祖墳。

怎麼還帶問問題的?

劍聖怎麼就看上了這麼一個人?

滿場弟子的心意全通過眼神直勾勾表現出來:

劍聖彆看他,看我。

能得劍聖一眼,死也死得心甘情願。

高台上的祁雲飛忍不住憤怒道:“他以為我白雲間首徒是大白菜?想撿就撿不想撿就不撿?還想要問一件事情,想得倒美!”

陸歸景欲言又止。

其實…他不介意的。

尤其是穆曦微擒住魔胎,功績光輝,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下一任掌門人選。

為了退休,白雲間的首徒隨便一點,他沒有意見。

秋青崖:“對穆曦微而言的確如此。”

他神容淡淡,看不出波瀾喜怒:“因為落永晝願意。”

再多的規矩阻礙,都可以碎在這兩字之下。

祁雲飛想起穆曦微百年前與自己師叔的糾葛,忽地焉了,乖覺閉嘴。

那不是他們外人可以插嘴置喙的事。

身處風波中心,萬人矚目的落永晝卻是笑了笑。

說來奇怪,他性子一貫難伺候,冷淡暴躁,愛聽不聽,不服就懟。

卻像是把一生所有的溫柔包容全用在了穆曦微身上,無奈的語氣裡亦是含笑:“你我真心換真心。”

光順著落永晝半張臉灑落下來,跳動在他眸子裡,照得容光動人到驚心的地步。

穆曦微轉開目光,聲音執著,透著一點極力壓抑的緊張:“我們是師徒嗎?”

落永晝簡直要被他傻笑了,張了張僵在風裡不太自在的手指,揉一把穆曦微的頭發:“廢話。”

他們不是父子。

穆曦微聽到自己心頭大石落地的聲音。

劫後餘生的欣喜整個淹沒了他,令他根本來不及多想,就一把抓住落永晝的指尖。

順著落永晝的手遞過來的是無上榮耀,也是無儘危機。

穆曦微通通接得心甘情願,甘之若飴。

劍聖曾是穆曦微最最敬佩,奉他若天神的人物。

師父是穆曦微最仰慕,願意為他將身家性命全部付上之人。

當這兩者合二為一時,穆曦微飄飄然然的,隻覺得如夢似幻,身墜夢中。

世間竟有這樣的好事?

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好事?

穆曦微握住他手的時候,心中便暗自下了決心。

他願意花一生時間去追逐落永晝的腳步,也願意傾儘一生心血去守護落永晝想守護的東西。

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修羅地獄。隻要有落永晝身影在前,皆是他心所向。

落永晝這才想起地上的白羅什,問他道:“現在我說我是天下第一,白雲間是天下第一宗門,你認嗎?”

他聲音總是這樣,透著濃濃的懶意和漫不經心,像是世間萬物都入不得他眼。

而當這萬物有了特指,成了天下第一、陸地神仙時,便理所當然地烘托出一種劍聖方有的驕傲輕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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