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曦微這次的神氣是很凶的。
他眼裡帶著股絕勁兒, 再溫潤俊美的長相也壓不住那種戾氣了, 好像下一刻就要氣勢洶洶跑過來和你一決生死,哪怕打不過也要同歸於儘。
是種能豁出一切就為拉個人墊背的狠絕決心。
放到了落永晝眼裡,卻有了安定心神的奇異效用。
他隻覺得少年人處處很順眼。
長相眉眼瞧著很順眼, 眉間野獸似的那股勁頭也成了種有仇報仇的痛快磊落, 連手握起來都握得特彆舒心。
就好像是…在海裡抓到塊樵木似的。
穆曦微那炸魔營的一劍炸得真是痛快。
落永晝方才就在想, 原主人生的前幾百年乾什麼去了呢了?
朋友該反目的反目,該疏離的疏離。
晚輩一見他就開始抹眼淚, 活脫脫就是見了自家孤寡老人, 幡然悔悟痛斥前非的狼心狗肺不孝子。
連百年前想要護住的人…最後都死在了他的劍下。
原主這幾百年到底乾了點什麼,落著了什麼好呢?
是世人口中一點虛頭巴腦的劍聖名聲,慕強成風風氣裡一點虛情假意的崇拜嗎?
有什麼意思?
他越想越覺得憋氣,劍還安安靜靜躺在桌子上,落永晝腦子裡倒是把穆七捅了個對穿。
然後穆曦微炸了半邊營帳。
真痛快。
落永晝想。
這才是劍聖應該做的事情,拿劍把穆七捅個對穿,炸他個一座半座的魔軍大營,把穆七炸成天上的流星。
光明正大,痛痛快快,在這兒生什麼悶氣?
落永晝拽著穆曦微的手,像是拽住了一塊浮木, 也拽出了一點劍聖當年該有的模樣。
還好。
還好哪怕輪回轉世一次, 穆曦微還在。
那這幾百年, 活得便不算很辜負。
“師父…”
穆曦微見落永晝遲遲不說話, 原先那些對穆七恨得要把他碎屍萬段的負麵情緒倒是漸漸地消退了下去, 轉而不安起來: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剛剛我在屏風後麵,聽得穆七他想要脅迫您,本來我已經恨透了他。再來那麼一出,火上澆油,怒火攻心下——”
穆曦微自己體內的劍氣都不聽他使喚。
劍氣憤怒地低吟一聲出了他丹田。
後麵的結果,幾個人都看到了。
魔軍營帳被炸飛半座,穆七至今還沒看見個魔影。
穆曦微卻毫無沾沾自喜之意,心頭反倒是隱隱覺得不對勁,提起神來。
那劍氣,太厲害,太龐大了。
根本不像是原來能被他驅使的本源劍氣,反倒更像是某種…遠為浩然的劍意本源。
劍氣躥出丹田的時候,穆曦微整個人腦子裡轟隆一聲,眼前驟黑,等他昏昏沉沉睜開眼睛,混沌的景象已換了一片。
他看見了隱藏在九重天後的璀璨銀河如瀑,又在光影爍動的銀河外麵,看到了修行上最本質,也最強大的東西。
是道意。
三千大道,銀河宇宙。
這景象實在是太輝煌,也太壯麗,根本不是如今的穆曦微能承受得起,他看了隻那麼兩眼,就眼前暈眩,頭重腳輕不能自已。
等一陣飄忽的感覺過後,穆曦微又落到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處,周圍的魔族營帳一片廢墟殘骸。
他隻得相信了這個極為驚人的事實。
他剛剛,用他丹田中的本源劍氣,炸飛了魔族營帳的同時順帶把穆七給一起飛了。
說起來穆曦微自己都不信。
落永晝聽他說完,若有所思。
以穆曦微折騰出的動靜來看的話,他是不信那不明不白自己跳出來的東西是本源劍氣。
本源劍氣到底出自落永晝,威力有多大,落永晝自己心裡最清楚。
炸飛營帳的一下,落永晝自忖哪怕是自己全力出手,也絕不會比穆曦微做的更好,怎麼可能是本源劍氣?
不過——
穆曦微身份不同常人,百年前發生了什麼他尚不知曉。百年前堂堂的大妖魔主,怎麼能沒點壓箱底的東西手段防身?
落永晝並未太過去計較,反倒是很快釋然,安慰穆曦微說:
“無事,既然不曾對你不利,還助你炸了魔族營地,自然是好事。”
穆曦微點點頭。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他心中隱隱的不安總是難免。
就好像一個築基期的人吃了天降仙丹,忽然發覺自己特殊狀態下還能打一打陸地神仙。
雖說這種狀態並不持久,也不知道是何時何地何等境況才能觸發。但受之有愧的心理仍是難免的。
落永晝湊得離他更近些,調笑道:“為師都不介意你丹田中有彆的劍氣三心二意,你在這一個人緊張什麼?”
萬幸他臉上隔了一張麵具,看不清五官長相,給人家穆曦微留了一條活路。
饒是如此,穆曦微的臉也一下就騰地紅了。
落永晝望著忽然覺得心情好了些。
管他穆七,管他幾百年前那些紮堆的破事兒。
他這還有穆曦微在。
那就不算太差。
兩人交談幾句的時間裡,穆七回來了,從跨得差不多的門口那邊進來,渾身上下的衣服佩飾倒是妥帖整齊,紋絲不亂的。
落永晝合理懷疑這孫子炸飛回來來回一趟用了那麼久,多出來的時候都是用來整衣服去了。
穆七打量著兩人,眸光微動。
他活了上萬年,審時度勢的能耐從來不缺。
穆七心知肚明被穆曦微神來一筆搞上那麼一出,他手裡沒有可以威脅落永晝的把柄,妖魔本源這事基本可以算作泡湯。
按理來說…不應該啊…
穆七想不明白。
穆曦微百年前身為妖魔主,不被天道所待見,能保存完整神魂輪回新生已是僥天之幸,怎麼可能還留得住這樣驚人底牌?
百年前發生的事情有哪一樁逃得過他的眼睛。
事以至此,穆七便不去做苦纏無用功。
落永晝實力大不如前不假,穆曦微那一劍也多半不能再用。
但穆七也有顧忌。
他如今陸地神仙的修為,是他費儘心思兜兜轉轉了許多個圈子,才能暫時欺騙過天道得以立足此世,擺脫凡人之身的。
容不起更多的差錯了。
他與落永晝兩個人對視。
本來暫時分道揚鑣,擺脫彼此。
穆七偏偏就是嘴賤。
不管他皮囊換了多少副,骨子裡卻依然實打實的淌著上古大魔惡劣的血,從來見不得旁人的好,對世間美好的事物也隻想毀去。
越是殘忍,越是痛苦,穆七便越是愉悅。
比如說七百年的息城。
又比如說這一次。
他對穆曦微道:“你在屏風後麵,應當聽到了我與你師父的對話。我此番,是想向他要一件東西。那是我之前說的,你師父的另一麵。”
穆曦微神色很沉靜,那副心如止水無波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十八歲少年能有的。
他壓根不在意穆七說什麼。
也壓根不在意穆七口中他師父的另一麵。
落永晝是誰,什麼模樣,什麼性子,穆曦微有自己的計較。
他心裡比穆七清楚。
穆七露出了一點風流玩味的笑意,仿佛是在講述著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刻意吊著聽者的胃口:
“我問他要的——是妖魔本源。”
穆七覺得這是在是很有意思一件事情。
妖魔本源最後竟然會落到劍下魔魂無數,誅殺過兩任大妖魔主的劍聖身上去。
誅殺了兩任大妖魔主,一把明燭初光威懾天下的劍聖,竟然要淪落到靠妖魔本源支撐自己站立的地步。
無論對兩方中哪一方麵,都是個莫大的玩笑。
這樣倫理顛倒的事情,對穆七而言,當然很好笑。
“哦。”
出乎穆七的意料,少年的反應出奇地冷淡。
冷淡到甚至給了穆七一種他是在勉勉強強禮節性應付自己的錯覺。
穆曦微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拿出來說的:“我師父百年前誅殺大妖魔主人人皆知,妖魔本源在我師父手中最正常不過。”
衝他那反應,估計穆七告訴他妖魔本源已經認了落永晝為主,穆曦微大概也會來一句我師父就是人格高尚,舍身為天下容納妖魔本源。
穆七不是太想和穆曦微車軲轆下去,明智地收了口。
他旁若無人地放肆大笑了出聲。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百年後一張白紙似的穆曦微也真是有意思極了。
就是不知道等他記起百年前的事情,白紙染黑,又該是怎樣一副光景呢?
“想走?”
那把明燭初光不知道何時回到了落永晝手上。
他言語淡淡,神情不現,卻莫名透出了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感來:
“息城的人是你殺的,劫我徒弟的事情是你做的,百年前的那樁案子,恐怕少不了你插手吧?”
按穆七這不刷存在感會死的性子,百年前穆曦微的那樁事裡,要是沒他的身影,落永晝能用明燭初光把自己腦袋砍下來當球踢。
“是啊,是我做的。”
穆七改了主意,停住腳步留下來,坦坦蕩蕩道。
他大魔的性子作祟,落永晝把息城的人命公道,把他的徒弟看得越重,穆七就越是輕描淡寫,語氣鬆快。
他享受這種草芥人命帶來的控製好感,也愛看彆人臉上那些恐懼驚怒的表情。
落永晝:“你在我麵前承認自己做下了這些,你還想走?”
穆七挑釁地衝他笑:“難道劍聖要在魔族十萬大軍和你徒弟俱在的情況下,冒這個風險向我動手嗎?”
落永晝先前對日部首領說過,比起嘴上的威脅,他更喜歡直接動手。
他這人一張嘴皮子能翻出花把自己吹上天,常常一句話十個字裡有八個是廢話,唯獨那次說的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他的劍真的動了。
這時候,穆七的心思倒是和在手裡隻剩下一道神魂的日部首領出奇重合一致。
他不是沒信心打過落永晝。
但是他…他落永晝怎麼敢?
身後是難保自身的徒弟,身前是虎視眈眈十萬魔軍。
他落永晝怎麼敢?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出這一劍?
“沒懷什麼心思。”
那一劍如貫日長虹挑起半邊的天幕,相較之下,落永晝說話的聲音都變得輕微起來,隻有那股漫不經心的味道,依舊能把人氣得暴跳如雷:
“你叫了我一句劍聖,你說我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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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城城門口,白雲間弟子與魔族黑白兩色涇渭分明對峙。
宴還問道:“你是既不讓我們出城,還要限製我們在城內的舉動?”
魔族的領頭人覺得他簡直是多此一問,根本不屑好生回答,隻嗤然道:“對。”
宴還說:“很好。”
他性子像自己師父陸歸景,一向親和好說話,縱是門內普通的弟子,也沒多少畏懼宴還的。
但宴還本質上,終究是個劍修。
他緩緩道:“有一件事你或許不知道。”
“我白雲間弟子,從不受製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