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改天(2 / 2)

也許不用多久,在場之人已經不記得落永晝的劍是什麼模樣,是何等氣勢。

但是他們這輩子都能記得,到老到死都會念念不忘說給自己子孫後代。

他們曾在魔域王城中見到過有人一劍改天換日。

其人其劍,皆是千古不易的傳奇。

不止當世無雙,古往今來,亦是無雙。

落永晝的一劍,至正至亮至明,這一劍之下,邪魔外道,當然不存。

無須他多動作,多給一個眼神。

劍光本來占據滿魔域王城之上整片天空,蒼穹之下青玉台高高聳立,與劍光相互映襯,玉光珠輝輪番閃動之際,竟是拚湊出一個海市蜃樓的仙宮幻境。

然而在此夢幻神聖的景象下,是大片大片魔族的掙紮哀嚎。

劍光照在他們身上,如蜉蝣到了夜晚日暮將死之時,滿草原的枯草熊熊點起了一把烈火。

以他們微弱之力,根本無法反抗,甚至連掙紮的意識都不曾生出一絲一毫。

人怎麼能和天對抗?

在暗處的陰暗煞氣,怎麼能和煌煌之日對抗?

落永晝對他們而言,便是那層天,那輪煌煌的日。

日部首領麵上現出驚恐的駭然之色。

這對於他這種層次的魔族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落永晝他怎麼敢?

他憑什麼?

他怎麼敢,他又憑什麼在魔域王城,對著三個陸地神仙,對著千萬魔族動手?

日部首領想要嗬斥,想要安撫下魔族的魔心。

然而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想要阻止,想要攔下落永晝毀魔族千年根基的動作。

然而他在劍光下的手都在發抖,甚至無法抬起來掐哪怕最簡單的一法訣。

最終日部首領頹然跪倒在地,以堅硬著稱的青玉台,被他硬生生以肉掌錘出深深的縫隙裂紋,如蛛絲網雜亂交錯。

他萬念俱灰地想到,他終於明白了落永晝怎麼敢,又是憑什麼。

憑落永晝敢在魔域王宮千萬人前出劍,一劍白日換永夜。

而他妄為陸地神仙,卻連在落永晝劍下動手的勇氣都不敢有。

落永晝怎麼不敢?

“不止這樣…不止這樣…”

月盈缺喃喃自語。

她身為陸地神仙,是地下王城少數不被劍光影響的那幾個,仍能抬頭往上尋找著落永晝的軌跡。

她眨了眨眼,簌簌的淚珠忽止不住地從眼中滾滾滑落了出來:

“他不止想殺魔族,他想徹底從本源上削弱妖魔本源…”

妖魔本源身為天道煞氣之源,從某種程度而言,幾乎是天道意誌的代表,豈是可以輕易削弱的?

從魔族誕生的那一刻起,妖魔本源亙古長存。

沒看見大妖魔主死了不知道幾代,妖魔本源還是好好在那裡雷打不動嗎?

曆任大妖魔主,也是陸地神仙的巔峰。

他落永晝,也就是陸地神仙而已。

他把天道規則看成了什麼?

他把自己看得多高?

月盈缺整個人忽地崩潰了,什麼陸地神仙的臉麵、威儀、尊嚴也要不得,幾乎是失聲怮哭:

“他百年前一次被逼得還不夠嗎?如今人族好好的,魔族也安安分分的,穆曦微也回來了,他為什麼還要去為一個妖魔本源,把自己賠上去?”

“人族不多他的,他不欠人族的。”

她拽住了秋青崖,慌亂到了語無倫次,詞不達意的地步:“為什麼?為什麼又是他啊?”

為什麼明明可以守得雲開見月明,他還是要把自己賠上去?

百年前他和穆曦微有多難,兩人又不是不知道。

秋青崖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好像這兩下已經用儘了他所有力氣。

哪怕是她哭得那麼用力,月盈缺依舊能感受到他周身用力壓抑地,勃發的劍氣。

秋青崖隻是不善表達而已。

他心裡的沉痛沒有比月盈缺好多少。

月盈缺甚至能感覺到,秋青崖在極力克製自己。

倘若他有一息失控,情感勝過理智,那麼第一個衝上天去嘗試去拉落永晝下來的也會是他。

那一刻,月盈缺將臉埋在了掌間。

她喪失了所有抬頭去看天的勇氣,百年前一次已是此生難忘,月盈缺沒法再經曆一次得而複失。

祁雲飛全神注視著他師叔,葉隱霜還陶醉在剛剛穆七的八卦裡,唯有玉箜篌將自己師父這點悲啜聲聽入耳中。

她整顆心仿佛沉入了暗無天日的穀底,抬頭望時湧上了無與倫比的悲涼,使得玉箜篌迫切希望著時空能永遠靜止在這一刻。

因為上頭驚天的一劍,很有可能,是這位天下第一人用自己性命寫的一劍。

當然悲涼,也當然壯麗。

她那麼一望之下,發覺原來浩蕩到誇張的劍光漸漸收了。

它們漸漸凝成一束,如白虹貫日,橫跨天際。

又不局限於白虹

那道劍光像是從天外來的一劍,連接天上人間,恨不得將九重雲,三十三層天也一劍捅個對穿窟窿。

最後那道劍光散了,隻剩下一把劍。

滿天劍光、一朝白日最後隻剩下一把劍。

七百年習劍、兩次斬殺大妖魔主、無數次生死廝殺中曆練出來的劍意,也最後隻剩下了一把劍。

落永晝握住明燭初光時,再也分不清他和原主誰是誰了。

他和原主漸漸重合成了一個人。

七百年劍握住明燭初光時青澀的忐忑猶然在目,師長聲聲囑托曆曆在耳。

三百年前衝進千軍萬馬裡斬殺大妖魔主,一劍斬落頭顱時濺落的滾熱鮮血也灼燙依舊。

少年時天榜試上奪得的第一、成名後對人間數百年的守護…

也全都在。

也全都凝在了這一劍裡麵。

他頓了一下,忽而大笑起來,無比放肆,無比痛快淋漓。

管他呢?

這是他最好的一劍。

也必定是原主最好一劍。

誰說人不可以插手自然法則,插手天道輪轉?

他聽得夠多了。

魔族現世以來,血肉為食,累累白骨,哀哀號哭,從來沒有數得儘過。

歸根究底,都是狗屁天道弄出來的狗屁煞氣本源引起的一本本血帳。

若說天道不容置疑,那人想要活著,又能有什麼錯?

他今日便點一盞人間燈火通明,以人間之劍,攜人間血帳,問天道要一個人間公道!

落永晝一劍擲出。

借著一幕幕輪轉的回憶,他終於尋回了一點自己少年時永不肯服輸永不肯低頭的疏狂催發意氣。

意氣不多,隻有一點。

倒也足以叫他的血熱起來。

落永晝下不指人,上不指天,劍指的方向,唯有那一輪妖魔本源。

好一個妖魔本源代代相傳,好一個天道意誌不容更改。

來來來,先來他劍下走一遭!

來來來,先問他劍下人間答不答應!

來來來,孰是孰非,誰對誰錯,誰有心誰無力,今天來他劍下清算個分明!

那把劍長是最普通長劍的長,寬是最普通長劍的寬,模樣平平無奇,除卻格外鋒利點,就是最普通長劍的模樣。

就是這樣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

正麵對著的不是魔族,魔族卻根本連在他劍下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比那方才劍氣白晝,還要來得令人無法招架。

好像那不是一把劍。

而是跨越了劍更本質的東西,像是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不可動搖,像是宇宙洪荒外三千大道。

像是天…

沉沉地,又切切實實地紮在了魔族最要害的地方,使他們血脈停流,呼吸無法。

日星兩部的首領口鼻溢出鮮血,低低躬下腰,想要借著這種姿勢來減緩一下落永晝劍下的衝力。

儘管退避如此,骨骼寸寸的斷裂聲仍哢哢響起,他們根本不能保證自己能堅持多久。

隻能盼望著劍聖這個狀態久不了,在劍聖消耗殆儘前,他們沒有被耗死。

穆七嘔出了一口心頭血,佝僂著身子,瞧著也很狼狽。

談半生冷眼旁觀,傳訊問他道:“你還不動手嗎?”

“再等等。”穆七伸手抹去一把唇邊的鮮血,他仍是笑著的,倒更顯令人膽寒,

“等落永晝這一劍過去,他身死道消,再沒人能阻我的時候,我再動手。”

隻怕落永晝這一劍沒過去,他沒身死道消,你倒是先死。

談半生終究沒有開口。

以他來看,穆七若真是自己把自己蠢死,那麼也不足為謀。

倒是穆七絲毫不介懷落永晝這一劍似的,很興致勃勃問談半生:

“說起來落永晝也算是你老朋友了,他身死在即,你難道不覺傷心嗎?”

談半生一掀眼皮,冷冷道:“有心思問這些問題,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也許是眼前的景象真的太震動心神了。

又也許是複活自己師父的事情在即,談半生鬆了心防。

他也在心裡問自己一回,若是落永晝真那麼死,自己難道不會傷心嗎?

當然會。

能攔他也當然會攔。

可是落永晝從來都是這樣的人,人如其劍,劍有兩麵,皆是鋒銳不可阻,一麵斬破邪魔外道,世俗魑魅,另一麵則是將自己的所有光與熱一同鍍在了劍鋒上。

天下沒人攔得住他。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落永晝這個名字,就是最好最快最利的一把劍。

而倘若落永晝不是這樣的人,談半生自不會和他傾心相交。

一開始便是無法解開的死局。

談半生淡淡說了一句:“命定如此。”

無可挽回。

不知過了多久,劍底下的太陽認了輸,光芒衰竭黯淡。

而執劍的人,終於也從空中跌落。

最先跑過去接住他的,不是月盈缺秋青崖,不是祁雲飛,是穆曦微。

自落永晝拔劍的那一刻,他全副心神便死死地放在了天幕上。

灼傷眼的劍光不能攔他,壓住肺腑出血的威壓不能攔他,連被落永晝封住的經脈也不能。

所以他第一眼看到了頹然劃過夜色的那襲袍角,如戰旗倒下時戰鼓擂出的那一聲長鳴,莊嚴肅穆又哀涼,震住了所有人的心。

也第一時間接住了墜下的人。

落永晝原本沒怎麼覺得疼,一直到他被穆曦微接住,穆曦微望著他,想問點什麼,但又使勁哭,一邊無聲搖頭試圖止住啜泣的時候,他方覺得自己的五感活了過來,隨著穆曦微的抽泣一聲聲地抽疼。

他認命歎了口氣,抬起指尖,輕輕給穆曦微抹去臉上的淚痕:

“彆哭了,你看為師那麼厲害,也不算很丟你的臉嘛。”

狗屁的厲害。

穆曦微想。

如果是這種拿自己換天下的厲害,他情願不要。

穆曦微一邊哭,落永晝一邊給他擦眼淚。

終於穆曦微哭得差不多,落永晝自忖著身體能承受的負荷也到了極限。

“好了,彆哭了,是好事。左右這世間對我沒什麼意義。”

那是原主該有的,既然經曆過,也到該拱手還回去的時候。

落永晝現在的狀態很差,劍氣都凝不起來,病態的蒼白憔悴再無法掩飾,仿佛是風一起,就隨時會飄散在煙雲渺渺裡的水光湖色,遠山倒影。

但隻要他還有一口氣,還能眨眼,還能勾唇對著你笑時,就是無可置疑天下無雙的美色,唇角一牽之間,流瀉的光色動九州。

那種稍縱即逝,又宛然若在的飄零之美,能把好生生一個活人給看到逼瘋。

他戳到了穆曦微最後一根弦。

穆曦微腦子裡最後一根勉力維持理智的弦被落永晝那麼輕描淡寫一下給崩斷了。

沒什麼意義。

好一個沒什麼意義。

原來這世上那麼多人,那麼多物,對劍聖來說都是沒什麼意義,隨手可拋的存在。

他伸手按在落永晝肩頭的地下,整個人俯視著落永晝,眼眶通紅:

“落永晝。”

這是穆曦微第一次叫他全名。

一字一頓,刻骨銘心,全是從血裡淚裡骨子裡發出的悲鳴。

明明看上去是他在落永晝身上俯視著落永晝,但穆曦微心裡清楚,他才是求而不得,低到地下去的那一個。

“那我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

“你心裡到底有沒有,哪怕是一點點,覺得我重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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