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戲(1 / 2)

“方丈!”

眾人注意到清淨方丈長眉一皺。觀其神態, 顯然是有些扭曲的忍耐之意,頓時不禁提了一口氣。

不說天河藏在清淨方丈心中, 以其佛心為居, 斷斷不能出事。

單憑清淨方丈爽快應允將天河借於他們一用,他們就是承了清淨方丈莫大的人情。

如今幾人在清淨方丈心中幻境,難以預知外麵情形變化, 清淨方丈的異樣叫他們如何能不掛心?

清淨方丈對他們擺了擺手,示意幾人寬心:“無礙。”

起先的異樣過去後, 他很快恢複常態, 瞧著又是非萬軍雷霆不能動搖的不動如山:“是有個來尋劍聖的不速之客罷了。”

一團瑩瑩的白光伴隨著清淨方丈話音落下的同時,出現在了此方幻境裡。

它隻有掌心那麼點大小,其上散逸的光亮也絕不會比鮫人淚凝的明珠耀眼多少,一團如雲如霧似的攏在手上, 連個實體也看不見。

然而在場的幾人, 對這團白光絕不會生出小覷之心。

他們皆是世上峰頂有數的那幾位,神識靈覺的敏銳更非常人所能媲美,不難察知到白光中所蘊的, 汪洋恣肆的力量。

不錯,汪洋恣肆。

溢出一線也能如海浪拍岸般呼嘯而來, 寬了整個天下的汪洋恣肆。

說一句驚天動地並不為過。

然而等看清這團光團真麵目時,眾人麵色不由得一致微妙了起來。

祁雲飛竟是破天荒支支吾吾地說話:“師兄…那團光源…”

他們見過的。

是落永晝在魔域王城中劍鋒所指的妖魔本源。

更細致, 更準確一點來說, 是曾在落永晝體內, 後來在魔域王城中被他劍鋒所指的妖魔本源。

祁雲飛不敢直言。

縱然劍聖是如假包換的劍聖, 妖魔本源這種禍患源頭,罪孽之根,放到哪個人身上都是百口莫辯。

陸歸景扶額:“我知道。”

所以可以不用特意這樣掩耳盜鈴,欲蓋彌彰。

月盈缺欲言又止:“我亦知道。”

大家都是陸地神仙,陳年老友,落永晝在魔域王城裡打的是什麼算盤瞞不過她眼睛。

妖魔本源的事,雖說想來匪夷所思,奈何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得月盈缺不信。

清淨方丈:“老衲固然上了年紀,這點眼力好歹還是有的。”

看得出這是為劍聖而來的妖魔本源。

祁雲飛:“……”

他真是不知道自己兩次開口遮遮掩掩為的是什麼。

說的好驚世駭俗,須得小心掩飾,不現於人前。

結果到這裡就成了一眾人心照不宣的事實。

秋青崖最後開口,銳利眼風掃過他們一圈:“這裡在場之人,有誰是不知道的?”

穆曦微:“……”

他現在說自己不知道還來得及嗎?

縱然穆曦微心裡總覺得自己窺到了事實真相的一角,心中的震動已難以用言語來描述,但此刻最重要的仍是落永晝。

穆曦微將全副心神皆放在了落永晝身上,其餘的言語不過當作過眼浮雲,聽過便算。

兩團瑩白的光源一團漂浮在空中,另一團臥在河水裡,連光影閃爍的頻率,都似乎與落永晝的心跳同步。

他油然而生一種極為奇妙,極近宿命的感覺。

那種感覺促使著落永晝伸手握住了妖魔本源。

沒什麼感覺,不涼不燙,一絲絲地沁入掌心,就像是他最熟悉,也最舒適的自己指尖溫度。

落永晝確認抓住了妖魔本源後,又彎腰去拿自己的修為。

就這他從水裡舀起的那一刹那,誰也不曾預想過的異變發生了。

兩團光各自安穩躺在他掌心上,一瞬間爆發出來交織的光卻堪稱刺目磅礴,將落永晝整個人吞沒,一片衣角,一根頭發絲都沒有給他剩下。

眩目之中,落永晝感知到自己神魂仿佛拔地而起,追溯著天河一同逆流而上,追溯到了百年前的回憶長河。

他忍不住在心裡問候了一句天道他大爺。

接著是一陣撕裂般的頭疼感襲上他腦海,在劇烈拉扯之中,百年前的回憶取代他們後的。

他又成了百年前的那個劍聖,與陸歸景對坐在不孤峰上,談論著明鏡台的事情。

陸歸景見他久久出神不回,不免再喚了一聲:“師叔,您說明鏡台不過是個末流宗門,平平無奇。而動手之人的手筆分明涉及到時空之力,最是玄妙難言。”

“明鏡台究竟有哪一處值得他特意動手?”

當然是穆曦微。

大妖魔主,妖魔本源,這兩點就是最好的,最具煽動性的理由。

落永晝知道陸歸景已經起了疑心。

陸歸景做事一向細致入微,麵麵周全,要不然也不能讓白雲間處在天下第一宗的高位上遊刃有餘到現在。

落永晝明燭初光的威懾是一方麵,要他拔劍動手,落永晝從沒哪次怕過,更沒一次敗過。

可那些需要玲瓏心思,婉轉手腕,去好好打理的宗門事物,卻從來不是落永晝所擅長。

往前有崔無質,往後有陸歸景。

這一回明鏡台的覆滅太過刻意,簡直是明晃晃地告訴旁人內中有貓膩,怎麼可能瞞過陸歸景?

落永晝隨便說了一句搪塞陸歸景:“我也不清楚。”

他的音色極好,哪怕是隨口一句,仍如妙手按著節點曲譜分毫不差細細用心撥出來的琴瑟之音,清澈潤美,聆之忘俗。

隻是這琴瑟響在秋日暮色中,摻了一兩聲晚風的蕭索,撥弦的手也像是厭棄萬年不變的譜子,便隱隱地透出一分疲憊的倦態來。

陸歸景聽得不由自主心中一緊。

他無端想起了自己自見到落永晝起的種種。

陸歸景最初見到落永晝時,自己是個需要冰糖葫蘆來哄,稍有不順心就眼淚鼻涕糊滿臉的小破孩。

而那時候的落永晝,也可以當得起一句少年。

他是陸地神仙的關門弟子,天榜試上的榜單,年輕一輩的翹楚。

也是整座白雲間的驕傲,天下為之側目的所在。

陸歸景對自己這位師叔好奇了很久很久,無奈那會兒落永晝一直滿天下地跑,陸歸景無緣得見。

一直到他拜入崔無質門下一年多,落永晝才露了麵,給他和祁雲飛補上見麵禮。

一人一根糖葫蘆。

崔無質沒覺得有什麼,隻顧著關心他出去的這段時日過得如何,可曾受傷。

祁橫斷在一邊倒是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嗬,我還以為你一去幾年是去掀了哪家的龍宮,原來寒酸得隻剩下糖葫蘆做見麵禮,還不如在白雲間裡混吃等死的日子。”

祁橫斷家珍寶如林,珊瑚堆山,彆說吃糖葫蘆,他小時候連糖葫蘆都沒見過。

落永晝出遠門回來,心情愉悅,耐性出乎意料地好,衝祁雲飛好脾氣一笑:

“師兄說得是。畢竟在白雲間中有師兄陪我對練解壓,哪裡是外麵砍幾個魔族能夠比得上的?”

天才就是天才,哪怕少時再於塵土中卑微埋沒,一旦拂去其上塵埃,沒人擋得住明珠美玉的光。

落永晝就是這般,他一朝崢嶸露了頭角,便沒人能按住他,擋他青雲的路,阻他扶搖的風。

按理說祁橫斷、崔無質,哪個不是百年難遇的資質根骨,良才美玉。可偏偏那會兒落永晝論修為,論劍道,皆超過了祁橫斷一截。

他名為師兄弟的切磋,難掩落永晝將祁橫斷當沙包打,令其師兄尊嚴全無的事實。

祁橫斷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悻悻然住了嘴。

落永晝笑了,隔著麵具光聽聲音也能察覺到他笑得很開心的那種:“這次我去的地方對麵就是好幾個魔族部族世代紮根的地方,有幾個大乘,的確麻煩。我也是花了點力氣才將他們連根拔起,整治得乾乾淨淨。

不知在多少人心頭壓了多少年,使他們終年惶惶不安暗無天日的沉甸甸憂患,到他口中竟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

落永晝蹲下來,與懵懵懂懂的陸歸景、祁雲飛兩人平視,一手遞了一個糖葫蘆:

“解決後我就連夜趕回,不曾耽擱。我擔心白雲間腳下的城池沒糖葫蘆這種東西,還是在那邊買好帶回來的。嗯,可能有點化了。”

陸歸景很久之後仍會想起那一幕。

落永晝白衣似雪,麵具流金,遞給他們一人一個糖霜微微融化的糖葫蘆。

他的背後是也許是幾座城池的狂歡,歡呼慶幸他們從即日起可以了結與魔族世世代代的血債,生活在陽光之下,笑容滿麵。

也一定少不了魔族的憎恨,有他們最肮臟的唾罵,將落永晝視作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斬草除根的眼中釘。

他來的一路上有人間至喜,也有人間至悲。他接過了殷殷的期盼希望,也背負著隨時會讓他喪命的仇恨怨毒。

然而落永晝什麼也沒說,隻是溫聲細語的,笑吟吟的,遞給了他們兩根糖葫蘆。

落永晝殺了幾萬人,救了遠為多的人,幾年辛勞,一路奔波,通通被他隱去不說,換作了兩根糖葫蘆。

後來陸歸景方想明白,那是獨屬於落永晝的溫柔關心。

兩根糖葫蘆裡藏著落永晝想說的話:

天下一切有我,你們不用擔心。

該玩的玩,該吃的吃。

這便是落永晝想做的全部。

陸歸景當時沒想那麼多,隻是接過糖葫蘆哢嚓一咬,冰糖黏糊糊沾了一嘴。

挺甜的,還有點酸。

好吃。

陸歸景利落地把糖葫蘆給吃完了,等他抬頭想要擦擦嘴的時候,才發現祁雲飛倨傲負手站在一邊,小小年紀板得像個大人。

倘若沒有那根被啃得乾乾淨淨的木棍被我緊緊攥在手裡的話。

落永晝大笑,對祁橫斷道:“師兄,還好雲飛不像你,沒那麼多死講究,我喜歡他。”

然後他被祁橫斷追著滿山地打,最後一劍反殺了祁橫斷。

托落永晝的福,陸歸景對修行第一印象不是人魔兩族血火烽煙,刻骨銘心的仇恨,也不是他們白雲間矢誌不渝,世代不墮風骨。

是糖葫蘆的酸酸甜甜,和一場同門相殘。

我一定要教好祁師弟。

陸歸景嚴肅地想。

一定不能讓兩位師叔這種同門相殘的事情再度重演在自己和祁師弟身上。

他們白雲間出去也是要麵子的。

可惜很快,陸歸景就會發現,他連自己都沒管好。

自從落永晝回到白雲間後,原本清清冷冷的不孤峰頓時變得熱鬨起來,要不是他和越霜江嗆嘴,要不是他和祁橫斷拔劍,滿山的草木都被落永晝削平了一半。

崔無質永遠是不溫不火周旋在他們中間打圓場的那一個。

這其實和論道台先生教的東西很不符,在先生口中,修仙之人就該是肅穆而出塵的,一顰一笑都恨不得拿尺子給他們刻著比劃出來。

可陸歸景還是更喜歡現在的不孤峰。

他在心裡暗暗立下願望。

等他長大後,他也一定要做個像落師叔那樣的——

算了,像自己師父那樣就很好,看著落師叔他們打打鬨鬨,出來調停打圓場,然後又是新一輪的打打鬨鬨。

陸歸景生性本靜,終究是做不出來肆意飛揚,調笑不羈的事。

他更願意看著落永晝他們一群人肆意而為。

落永晝待在不孤峰的那段時日,已經不滿足於簡簡單單地氣完越霜江氣祁橫斷,甚至把毒手一塊伸到了陸歸景與祁雲飛的身上。

他教他們上課怎樣打盹最自然,不會被先生察覺;教他們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下課堂,帶他們去城池裡瘋玩;甚至還把考前臨時抱佛腳的經驗一塊慷慨奉送。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兩人的先生發現了兩人種種小心思,氣得麵皮紫漲把兩人叫來訓話的時候,陸歸景便乖乖地按著落永晝的教導報上他的名號。

先生原本隻是單純氣得麵紅耳赤,聽到落永晝這陰魂不散的三個字後,乾脆直接氣得連胡子都抖了起來。

陸歸景和祁雲飛就跑回去,一人扒著落永晝一邊衣服問他做了什麼才能把先生氣成這樣。

落永晝笑著摸了兩把他們頭,口吻很有點恩仇看淡,滿不在乎的意思:“我以前在論道台時就是那麼乾的。先生聽到我名字,自然百感交集,如見故人。”

陸歸景是個老實孩子,眨巴一下眼睛問他:“小師叔不怕被先生記恨嗎?”

落永晝沉思一下:“應該會吧。”

像論道台先生那種老學究,看見落永晝自甘墮落還不夠,把人家晚輩給一起禍害了,估計恨不得打爆他頭。

“不過不要緊。”他拍拍衣襟起身,“反正先生很早之前就打不過我。天下記恨我的人何其多?不缺一個兩個。天下愛我的人更多,更不缺這些記恨我的。”

陸歸景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可落永晝立在他們身前,白衣金麵,遮得嚴嚴實實,僅有簡單兩色,卻偏偏天上那輪浩浩的旭日也格外偏愛他,往他身上灑遍了一身光明。

容貌於他,已無關緊要。

天下有誰不愛光明?

陸歸景回憶起來,才恍然驚覺那已經是遙遙被他甩在身後的年代。

說遠不算太遠,畢竟對修仙之人來說,兩百多年,不過是小半輩子的光陰。

說近也不能算太近。

兩百多年前的落永晝不過是個會笑會鬨的少年人。兩百多年後,如非在故友麵前,他便是世人想象中劍聖的高遠模樣。

如今也許除卻落永晝故友外,又多了一人。

穆曦微。

單單衝著這點,陸歸景也由衷地盼望穆曦微隻是個普通少年,不願去再多想明鏡台之事。

他識趣地收了口:“師叔放心,布陣之人殺我白雲間弟子,使明鏡台舉宗覆滅,手段酷烈。無論如何都容不得他,我定會全力追殺。”

“不要緊。”

落永晝漫不經心屈指彈了一下明燭初光的劍身,彈出長長的一聲劍吟,震落了幾片竹葉飄落在桌麵:

“能瞞過我眼睛,大約是個有點本事的人,我去明鏡台遺址看一看,你暫且彆動。”

他隔著麵具衝陸歸景一笑:“優先保你自己的命,否則小景你有個萬一,誰來給我墊付我打壞東西的賠償事宜?”

陸歸景:“……”

不用萬一,他現在就想昭告天下,然後斷了落永晝的賬單。

******

落永晝來到了明鏡台遺址。

時空之力著實是種很奇妙的動力,能將明鏡台、白雲間中人的壽命壓縮至無,當然也能讓明鏡台所屬的這片土地隨著其中極速的時光流逝變遷成滄海桑田。

落永晝看見的彆說是廢墟,連殘骸都沒一片,乾乾淨淨,好似這片土地上完全沒有起過建築,他日前所見,僅僅是南柯一夢。

在這種宛如神跡的時空之力下,常理來說,但凡動手的人有心遮掩,落永晝很難尋出蛛絲馬跡。

不知是巧合還是布陣之人有意留下,落永晝覷見了一二符紋的隱約刻痕。

“這符紋…老生似乎習慣用這一類。”

如論對談半生符紋,對其布陣手法的了解,世上沒幾個人能比得上落永晝。

哪怕談半生師父在世,多半也就是和落永晝平分秋色。

畢竟他曾經近乎自虐地主動湊上去給談半生鑽研陣道,那幾個月的回憶落永晝現在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會打個哆嗦。

如今瞧見被遺落下來的幾個陣紋,思及回憶,落永晝拍了拍手,撣去指尖上沾的一點泥灰,喃喃道:

“想要憑若有似無的幾個陣紋,栽贓嫁禍給老生,未免做得也……太弱智了吧。”

倘若真是談半生動的手,落永晝不信以他心思之縝密,會蠢到在這裡自露馬腳。

再說,落永晝了解談半生。

他心裡對他師父,對曉星沉的擔子負累太大了。

哪怕談半生是真知道穆曦微身份,也絕不會直接動手滅去整個明鏡台。

殺穆曦微一個已經足夠,沒必要再對曉星沉動手。

他或許不怕自己背上喪心病狂,行事酷厲的罵名,卻絕對會顧及他師父身後名聲,與曉星塵風評。

落永晝動手戳了戳地麵,陣紋瞬間被夷平至無,做了平平整整一塊泥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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