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永晝愣了片刻, 不去夠秋青崖遞出的手掌, 反倒是頂著四姓中人悚然的目光, 放聲大笑。
他本不是冷淡自持的性子, 這幾天的喜怒不形已經耗光了落永晝這輩子為數不多的耐心,笑起來的時候自然愈加放肆。
他一手支著膝蓋, 另一手手腕一轉間, 明燭初光自地麵拔出,劍光幽幽一轉間,劍尖上指。
秋青崖會意, 青崖劍登時脫出鞘外, 迎上了明燭初光。
兩劍劍刃相擊間,激蕩出了一聲振振的劍鳴,徘徊雲霄, 久久不去。
白羅什眉間的皺紋一褶一褶, 深得可怕。
他擊敗落永晝,並非是毫無代價。
一個落永晝已經艱難,何況是在加一個戰力未損的秋青崖?
白羅什向來愛護羽毛得緊,兩敗俱傷,並非是他想要看到的代價。
恰在他左右為難的關頭,有白家的門客匆匆進了琉璃台裡, 頂著散亂的發髻衣衫, 瞧著頗為狼狽。
他匆匆地對白羅什說了點什麼, 導致白羅什聽聞得那一刹那, 臉色陰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死死盯著落永晝與秋青崖兩個,千刀萬剮猶不解恨:
“黃口小兒,年齡沒長幾歲,花樣倒多,打的是一手好算盤。”
秋青崖尚且不明覺厲,落永晝一聽即知是月盈缺與談半生那裡得了手,才叫白羅什恨得這樣切齒。
他一想到月談兩人給四姓,給白羅什造成的損失,頗覺愉悅舒心,對白羅什的咒罵竟然也能心平氣和對待起來。
“無知小輩!”
白羅什久在四姓城不出,四姓城中人人敬他畏他,他又入了陸地神仙之境,正是躊躇滿誌的時候,哪能忍得了這般失誤?當即切切罵了一句:
“議和之事已成定局,我倒要看看你們撲騰得出什麼水花。”
“多謝前輩提醒。”
秋青崖一向古板重禮,被練劍磨出了一副好耐心,麵對白羅什如此,竟也不動氣,隻是冷冰冰回了一句:
“那便看是劍快,還是前輩的傳訊符更快。”
他們出了四姓城,不再耽誤,一路趕往魔族戰場,去向魔軍安營紮寨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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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魔軍數量之巨,和當麵見到魔軍,是完完全全的兩個概念。
哪怕四人對魔軍陣勢之廣,規模之大,心裡早做準備。但是在昏黑長夜下,見著烏壓壓一片如山脈連綿,潮水起伏,一眼根本望不著邊際的魔軍是兩回事。
幾如烏雲罩頂,瞧著便生出了喘不過氣的窒息感來。
談半生眼中的星芒轉動間,將魔軍的大約數量,排兵布陣看了個透徹:
“日月星三人到底在與月老宗主的一戰中受了重傷,回去休養。如今棘手的一來是妖魔主,二來是大軍。”
他歎口氣,無聲地攬過重任:“大軍我儘量設陣纏住吧。”
月盈缺說:“你一人恐怕力有不逮,我在旁以好夢無缺助你。”
秋青崖道:“你們兩人須得全神貫注,提防不了身邊明槍暗箭,稍一不慎則是性命之憂。我為你們壓陣。”
三言兩語間,三人去處已定,落永晝的也不必多說。
他一言不發,隻是摩挲著劍柄,有麵具擋著,誰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談半生不放心:“你要對付的是大妖魔主,你行不行?”
“怎麼不行?”
落永晝微微仰起了頭,望了望天空。
他們已經身處在魔族永夜之中,觸目所及是永不見亮光的天色,身上所感是暗夜偏寒偏冷的氣溫,無論是誰在這裡待久了,也會忍不住地生出淒冷壓抑的鬱鬱之感來。
唯獨落永晝的麵具金底迎上了月色,像是他之所在落了一片光。
落永晝說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毫無負擔,信口就來:“我在想該怎麼殺魔主那孫子比較好呢?是利落一點手起刀落,還是留著他慢慢片。”
他不久前剛剛被白羅什打到差點站不起來,如今又要迎上大妖魔主。
這天下修為最深厚,戰力最無敵的魔,越霜江在世時也隻能勉強與他五五開的人物。
怎麼看怎麼都是去送死。
可是落永晝怎麼能說不行?
他身後是不惜以身作餌,為他牽製住數十萬魔軍的朋友。
遠一點是風雨飄搖的人族,無數條性命生靈便係在他的劍上,是死是活全看他輸贏如何。
再遠一點,是越霜江他們拚卻性命都要守護的宗門天下,是他一開始執劍的初衷。
他怎麼能退?又怎麼能輸?
談半生看樣子是欲言又止,最後隻簡短地說了一句:“留得青山在這個道理你懂,不用我多說。”
“落永晝,我信你,你的性命比魔主重要。”
真是沒想到這種話會有朝一日從為了曉星沉,能比誰都瘋的拚命三郎談半生口裡說出。
落永晝:“老生,我不介意的,你可以詳細說說我比魔主重要在哪裡。克製地敘述一下我的天賦,我的劍道,我的為人品性閃光之處。”
被談半生沒好氣地扔了一個滾後,他才笑了笑,拿劍出去。
有白衣一襲越過千軍萬馬,留下身後的滾滾煙塵。
他似天色乍明時劈開夜幕的第一道光。
大妖魔主好整以暇地等在那裡。
在大妖魔主看來,人族統統是群微不足道的小蟲子,落永晝最其中,充其量隻是隻跳得高,強壯一些的小蟲子。
本質上還是蟲子,不足為懼。
所以比起先乾脆捏死這隻蟲子,他倒是更好奇這隻小蟲子能不能翻出花來。
落永晝劍尖挑開了最後一個撲上來欲阻攔他腳步的魔族,隨著噴濺鮮血落地的同時,來到了大妖魔主三尺前。
大妖魔主不言不語,饒有興趣地等著他開口,等著他像往前無數個人族一個,痛斥魔族殘暴不仁,表決心說人族絕不屈服。
愚蠢可笑得毫無新意。
落永晝開口了。
他從始至終,沒有失態痛罵,也沒有歇斯底裡,隻平靜地說了一句話,表明了所有立場:“我很討厭黑夜。”
“真巧。”他既然說話,魔主也就興致勃勃地湊上去,“我也不喜歡,看得厭煩。你們人族有那麼多的土地,有一半時間都亮著的天,不來侵略你們侵略誰?”
落永晝說:“不一樣。”
他和魔主不一樣。
他討厭黑夜,還是流落街頭那會兒的事。
黑河代表著無家可歸,隨便在街頭巷尾的哪裡找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蜷縮一夜過日子。
也意味著寒冷饑餓。
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撐過一個又一個的黑夜。撐過了是你命不該絕,撐不過就沒辦法,誰叫你命不好?
落永晝想活,當然不喜歡黑夜。
落永晝說:“你欠我的。”
魔主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堂堂大妖魔主,頂天立地,殺人也是光明正大地殺,何曾欠過誰?
或者說是何曾欠得過過來的誰?
照落永晝的說法,大妖魔主起碼得欠天下一半人的。
落永晝重複了一遍,語氣平平,又幾近固執:“你欠我的,你挑起的五百年戰火欠我的。”
若不是大妖魔主挑起的戰事令凡人流離失所,他孩提時代也應該有一個圓滿的家,而非是在一個個黑夜裡苦苦煎熬,卯著心頭一口勁撐到天亮。
如非是大妖魔主挑起的戰事將仙道整個卷了進去,他所在的不孤峰應當還是他全部依靠,是他在風浪裡可以指望的一座舟。
大妖魔主笑容加深兩分,更顯誇張扭曲:“我也許不指欠你,還欠了許許多多人。”
沒等落永晝誇他一句有自知之明,大妖魔主伸出腳,鞋底碾死了兩隻經過螻蟻:“我還欠螻蟻的。他們是因為我方丟的性命。”
“可是誰會關心被我碾死的螻蟻怎麼想?它們死後還能有閒心替我討個公道?”
落永晝不作理會,抬手舉劍,劍尖平指:“我會在今日討回來。”
孤身之苦,流離之難,喪親之痛……
一個遲來四百多年的公道。
為他,和其他境遇或比他好,或比他差的所有人。
魔主為他這點可笑的言論笑彎了腰。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雲層收攏在天空穹頂下,積出一裡有一裡的綿延影子,厚厚的雲氣後麵,隱約蜿蜒閃爍著夜空裡唯一的一點亮色。
雷霆悍然貫穿雲層,撕開天幕一角而下!
幾十萬人的戰場上寂靜無聲。
不管人魔兩族,修為高低,立場如何,此時全一致地停下了手中事,悄悄呼出胸中一口長氣。
落永晝…在渡成聖的天劫。
他在劍指魔主,前有大妖魔主,後有百萬魔軍,自己身心俱疲,強弩之末時選擇了渡天劫。
若不成功,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若成功,則九死一生,險象環生。
誰都不覺得他會成功。
雷霆下,大妖魔主的臉色白成了死人顏色。
他為聖境,想得比旁人深,看得也比旁人遠,落永晝如此行為,已經叫他萌生了不詳預兆。
設身處地一下,倘若是他換在落永晝的境地上,他敢不顧一切,他敢死地一搏嗎?
他敢對著千軍萬馬,對著大妖魔主,仗劍橫渡天劫嗎?
大妖魔主再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正視。
他已經待這高位上風光了太久,享了太久的尊榮。
導致他再也沒了拚死一搏,死地後生的膽識衝勁。
落永晝籠在雷光下,照得白衣極白,麵具極亮,幾乎煌煌成了東方日出二色:
“我說過要向你討回來。”
談半生有一句其實說錯了。
落永晝並不覺得自己性命一定比大妖魔主值錢。
大妖魔主手上有太多血債,修士的凡人的、他認識的他不認識的…
而落永晝的命並不比這些每一個更值錢。
所以他不惜性命,不惜代價,也要殺了大妖魔主。
“我也說過我討厭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