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那次他們吃的飯,待的地方,無不是對四人身份而言差到了極點。
最後他們打了一架灰頭土臉回去,害得越霜江險些以為落永晝不是自己溜出去吃香的喝辣的,是被人綁出去吃灰的。
明明哪兒哪兒都不好,哪兒哪兒都不儘如人意。
可四人再回想起來時,卻覺得那是他們一生裡最痛快,最輕鬆,也最肆意無憂的時候。
是他們一生裡最誇張,最荒誕,也瘋得最乾脆的一場戲。
那時候他們行的是自己所想,打架是單純為著打架,去哪兒的名山大川,小丘小溝全憑自己喜歡。
是真正的隨心所欲。
他們曾以為自己還有很多這樣隨心所欲的日子。
可是細細算起來,也並不算太多。
越霜江死了,崔無質死了,祁橫斷死了。
熟悉到刻進骨子裡的名字一個個黯淡。
落永晝殺了魔主,頂著無數人的風光矚目凱旋而歸。
他當時心裡既不豪情萬丈,也不揚眉吐氣。
隻是平靜地想著,若是這些風光矚目能拿來換師父師兄的性命就好了。
他不想要。
之後魔族來使求和,落永晝沒等他說完,明燭初光乾脆利落地斬下他頭顱。
他對著魔族使者死不瞑目的臉極吝惜地說了一句:“血海深仇,我在一日,永無止休。”
他們是在四姓城談的這事。
白羅什估摸著又想義正嚴辭地說點什麼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之類的話。
落永晝不想和他說話,多出了一劍,四姓城塌了半邊,琉璃台全倒,轟隆巨響如雷鳴半日不絕。
他說道:“閉嘴。”
白羅什氣到臉色發青。
瞧瞧,瞧瞧,這像話嗎?
他質問的話說了半句,秋青崖就道:“好劍。”
言下之意是怎麼不像話。
談半生說:“的確是好劍。”
言下之意是被打了就受著。
月盈缺吹道:“真是前無來者的好劍,斬妖魔主,毀琉璃台,護仙道安好,修到這個程度,可以稱為劍中之聖。”
言下之意是你敢有意見?
這事後,落永晝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劍聖的名頭。
他事後跑到過越霜江的墓那邊去傾吐過衷腸:
“我有失望過,師父,您說您和師兄護了一輩子的人裡麵,怎麼就出了白羅什那等玩意兒?應當還不止他一個,恐怕不少人打的都是求和的主意吧。”
“後來想想也就消氣了,人總是將自己性命看得最重。何況我還有我的朋友,我不和那群人計較。”
他第二次在越霜江墓那邊說點掏心掏肺的衷心話時隔數百年,是穆家滅門事發後的事情。
“阿月、小青、老生,我曾以為有他們在,我不會怕。”
可事與願違。
“我又失望了一回,我不怪他們。”
像上次落永晝在墓前說的,人最看重的總是自己的性命。
“就算他們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他們怎麼能不看重自己門下弟子門人的性命?那是他們身份的職責意義所在,我再失望,我也怪不了他們。”
萬幸。
“還好有穆曦微,若是你們在,你們也會喜歡他的。確實是有點傻,被人驢了推了不知道多少次,還願意愛這世間天下,我看著也很傻。”
“但這樣的傻氣總比旁的好,我執劍也就是為護著這樣的傻氣更多些。”
然後是大妖魔主兵臨城下,劍聖擊破長夜的擂鼓。
此之前,落永晝特意去墓前看了一次。
他那一眼的意味闌珊極了,蕭索極了。
落永晝早年多磨難,然而這些磨難,從不是困住他的心魔。
他曾以為自己獨得厚愛。
他曾在月盈缺的好夢無缺下破鏡而出,傲然說自己是世間最圓滿一段好夢,何須幻境增補。
可到頭來,再生師長、生死之友、摯愛之人,都要在兜兜轉轉裡離散失去,他空落得一身冷冰冰的地位名號。
好像也與六百年前最慘淡那會兒沒什麼區彆。
落永晝最後一次跑去越霜江那裡廢話是百年後。
彼時他百年前的缺憾得以補全,百年前的恩仇也終於了結。
“我以前也很煩過拯救天下蒼生這回事。你說這破事怎麼好死不死落我頭上。如果不是這破事,是不是你們還該活得好好的,我和他們幾個不會反目成仇,穆曦微也不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他也許會過得更普通一點,沒有劍聖的名頭光環,也沒白雲間作身後倚仗。
也許越霜江是個愛神神叨叨故作高深的真神棍假大師,崔無質僅僅是個能將一個小宗門打理得條條不亂的一家之主,謙謙君子,祁橫斷家裡也就是個有那麼點錢的暴發戶。
也許月盈缺不過是尋常富戶人家的嬌慣獨女,秋青崖愛劍成癡成了愣頭青,連談半生都隻是格外講究,格外鑽牛角尖一點。
也許穆曦微身上沒什麼妖魔本源,不用他做魔主或是天命之子,最多是有個格外鬨騰的十八代祖宗,和格外赤誠的少年真心。
落永晝也就在打打鬨鬨中走過他的一生。
愛是真愛,恨未必有多恨。笑是真笑,淚未必有多少。
沒什麼不好。
甚至比現在還要好。
“沒人生來該拯救蒼生,我也不應該。”
“可後來我想透了。我生來不是什麼光明正義的聖人,不配把自己放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拯救蒼生。我隻是這眾生一份子,僅此而已。”
他從眾生中而出,複歸於眾生之中。眾生享過的樂他有,眾生吃過的苦他也有。
“不是為了拯救蒼生,隻是不敢忘本。”
墳頭三朵白花隨風搖曳,像是在附和落永晝的話輕輕點頭。
不孤峰這名字起得不錯。
所行之道上,從來不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