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百罪(1 / 2)

吾皇 山中君 8626 字 3個月前

新法為國庫帶來了豐盈的財富, 卻在百姓當中激起了極大的反抗,有些人家為逃避兵役賦稅甚至寧願自斷一臂。

各地也出現了數次聲勢頗大的匪亂,雖然官府立即帶兵平息了, 但一查問,所謂匪徒,竟多是交不起新法賦稅的百姓被逼作亂。

彈劾的奏章再度密集飛往禦書房,先帝還是像從前那樣不為所動。

隻是這一次薑原準備的並非單單隻是奏折, 他將各地因新法受害的百姓全都帶上了大殿。奏折上的白字黑字, 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血淋淋的傷口,有一家三代隻剩婦人,她們抬著祖孫三代的棺木上殿, 哭聲動天。

薑原呈上的奏章, 在後來被稱為“十過百罪書”。在奏章裡, 薑原曆數了傅知年十大過,一百零五條罪刑,最後跪下,奏請先帝:“此獠罪當淩遲,請陛下為大央為萬民除去此害!”

那一天是月初的大朝會,所有具備上殿朝見資格的人都在,無論是宗室還是朝臣, 無論是風氏保皇一派還是薑氏一黨,哪怕是一直站在皇帝這邊的文林, 全都跪下了。

“你一定沒有看過乾正殿上全跪滿了, 沒有一個人站著, 所有人都在說同一句話, 聲如洪鐘, 震懾天地。”

二哥薑安城下朝之後,回來這樣跟薑雍容描述。

薑雍容當然沒有看過那樣景象。也許正是因為未能親身經曆,所以她沒辦法像二哥那樣因為匡扶了國家大義而精神煥發,隻是隱隱地覺得,所有的人用最謙卑的姿勢跪在麵前,目的卻是為了阻止先帝的意誌,對於先帝來說,其實很絕望吧?

先帝罷朝三日,三日後,下了一道聖旨。

判傅知年百罪並罰,淩遲處死。

行刑那一日,父親帶薑雍容去了刑場。

“女孩子家本不應該看這樣的場麵,但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未來的皇後,以後的你還要去見更大的風浪,看更多的廝殺,所以,就從這裡開始吧。”

父親看著刑場上的人,聲音與表情都十分和悅,像是欣賞著某一幅名家之作,“看吧,這是老虎的最後一根尖牙,為父替你拔除了,你將會順利登上後座,為薑家誕下大央未來的儲君。”

薑雍容記得那是夏季最炎熱的一天,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天下地上都蒸騰出鬱鬱的熱汽,天地間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雖然馬車裡置有冰塊降溫,她的額頭還是冒出了汗。

圍觀的百姓仿佛形成了人山與人海,他們瞪著刑場上的人咬牙切齒:

“殺了他!”

“快殺!”

“快動手啊!”

極刑一般要選在一天當中日頭最盛的時候施行,借天地至剛至烈的陽氣震懾陰魂,劊子手在等午時,監審官在等午時。

天地被曬得發白,刑架上綁著的那個人一身囚衣仿佛也是發白,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從薑雍容的角度,隻看見一截尖削的下巴,白皙如玉。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傅知年。

第一次是在傅知年被半副皇帝儀仗迎進京城的時候。

其實她想看的是先帝。據薑安城的消息,先帝會親自去迎接傅知年。

可當她跟著二哥上了城牆,卻發現來的隻有儀仗。

傅知年當時坐在轎中,儀仗到來,他下轎行禮,叩謝皇恩。

就在他掀起轎簾的那一個瞬間,她聽到了周圍女孩子們的抽氣聲。

那一刻薑雍容總算明白了當初那個原定的探花郎為什麼會自慚形穢。

他身上有一種奇異的靜謐氣質,那一身位極人臣的紫袍不單沒有給他添上任何一絲富貴氣,反而讓他顯得越發出塵。

“靜如秋月,皎若晨星”,這八字是文林所贈,用在傅知年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而這時傅知年人被綁在刑架上,身上那種奇異靜謐的氣質居然沒有消失,天地如同洪爐,可隻要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能讓人不自覺地心頭清涼起來。

“父親,”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一定要殺死他麼?把他關著行不行?”

“對,一定要殺死,而且要用最最痛苦的法子殺死,這樣,那些想效仿他的人才會引以為戒。”薑原道,“殺死一個傅知年,等於殺死無數個傅知年。這個道理阿容你懂麼?”

薑雍容不懂。

她隻是本能地覺得有點害怕。

太陽一點一點移到當中,午時了。

行刑開始。

薑雍容下意識彆過臉,下巴被薑原捏住,薑原迫使她的臉對著刑場,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依然是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就像在書房裡教導她那些宮廷規則朝中人事:“看好了,阿容。這是你的功課,可偷懶不得。”

薑雍容不敢看,也不敢不看,她咬牙生生忍住一聲已經到了嚨頭的尖叫,全身心都在抗拒即將入耳的哀嚎。

但是沒有。

跟周遭沸騰的人海和嘈雜的人聲比起來,刑場上異常安靜。

他低著頭,沒有呼號也沒有掙紮,靜靜地受刑。

隻有迅速被染紅的衣服,提醒人們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正在施行。

薑雍容的眼淚流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哀求道:“父親,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容,不要任性。”薑原柔聲道,“坐最高的位置,便要有最硬的心腸,最狠的手段。”

他捧著薑雍容的臉,聲音輕柔,雙手強硬,不允許她轉頭,“皇後的路可不止有鮮花著錦,還有無邊業火啊。”

不,不,不……

薑雍容覺得自己在做噩夢。

事實上,很久很久以後,她還總是會夢到那一刻的場景。在夢裡她無論往哪個方向逃,前方都是傅知年血染白衣受刑的一幕。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有馬蹄聲響起。

所有人的視線都朝那裡望去,薑原也不例外。

薑雍容注意到他的臉色變了,嘴角微微冷笑,額角隱隱暴起青筋。

這是父親極怒時的征兆。

陽光耀眼,縱馬而來的,是先帝。

他一腳踹翻了劊子手,連同監斬官在內,所有人齊齊跪了一地。

他要救傅知年麼?

薑雍容忍不住想,心底最深處有這絲期盼,同時又因為自己竟然存著這種期盼而深深覺得對不起父親。

先帝拔出了佩劍。

薑雍容一顆心提了起來,以為他要斬斷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