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不決(1 / 2)

吾皇 山中君 13201 字 4個月前

好在前麵不遠就是將軍府, 兩人敲了好一會兒,笛笛才從裡麵把門打開,紮著兩隻手, 手上全是泥,“夫子?風爺?”

“噓。”風長天給笛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趕快關上大門。

門剛關上不久, 就聽見孩子們呼啦啦一大群從門外直跑過去。

也不知到底糾集了多長的隊伍, 聲勢十分驚人。

等外麵的動靜徹底消失, 風長天才鬆了一口氣, 向笛笛道:“你這裡有沒有清靜客房?借一間, 爺有點事還沒做完。”

薑雍容:“……”

笛笛不明就裡, 連忙道:“有有有,隻是我們剛搬來, 有點亂……”

“風爺在說笑,彆當真。”薑雍容道, “家中可安置好了?”

武正明身上的冤屈洗清, 將軍府便物歸原主, 迎來了舊主人。

元元娘帶著流落在外城的族人一起搬進來, 此時正帶著人歸置東西。她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顯然沒有忘記過將軍府的一草一木,處處都很順當,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一樣。

隻除了多出來的那個荷花池。

“娘說,等明年天暖,冰化了, 就把這荷花池的水引到府外。”笛笛道, “現在不正要修水渠麼?雲川城也修一道吧, 各家家戶的水都引流出來, 貫穿兩條大河,這樣,雲川城便永遠不愁沒水了。”

“甚好。”薑雍容點頭讚許,看她兩手都是泥,“在做什麼?”

“幫元元種樹呢。”笛笛道,“他那棵林檎樹可寶貝得不得了,移到了後院,正對著他的窗子。”

元元的腿尚未完全恢複,依周大夫的建議,依然是靜養為主。但遇上移植林檎樹的大事,元元等不及坐上了輪椅就守在樹邊上——自己不能種,看姐姐種也是好的。

笛笛引著風長天和薑雍容往後院去,被武氏族人看見,一個個都過來千恩萬謝。風長天習慣性大手一揮:“替天/行道,鋤強扶弱,本就是爺該做的!”

揮完才想起他們謝的是什麼事,於是把薑雍容拉過來,“不過這次替天/行道的是薑夫子,你們謝她就好。”

武氏族人頓時把薑雍容包圍了。

元元娘越眾而出,向薑雍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薑姑娘,大恩難以言謝,從今往後,若是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我們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薑雍容想起當初在城外第一次見到她,她的憔悴蒼老讓她看起來像是元元的祖母,而今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還是因為改換了衣衫,梳平了頭發,略帶了一朵珠花,她整個人有了一股典雅之氣,以前那位出身高貴的將軍夫人重新活了過來。

“夫人莫要多禮。”薑雍容扶起她,“是天下欠武將軍一個公道,也是天下欠夫人一家,這十年來,夫人受委屈了,諸位也受委屈了。”

武氏曾經是北疆大族,枝繁葉茂,而今隻剩下一個孤兒寡母,不禁讓人唏噓。

“夫子!風爺!”元元坐在輪椅上,從後院探出半截身子,聲音裡滿是快活,“你們快來看我的林檎樹!”

又向笛笛叫道:“姐,再添點土,土太少啦!”

元元顯然是一個有經驗的種樹人了,那棵林檎樹被種在了後院最好的位置,可以照到每天的第一縷和最後一縷陽光。

“夫子夫子,”看著薑雍容走近,元元眼睛大亮,“你快看,它比我搬進城裡時長高了不少呢!”

薑雍容撫了撫他的頭發,點頭:“嗯,等到春天的時候,還會長得更高。”

“秋天的時候一定就可以結很多果子了,我要等它結得又紅又大,就可以把它摘下來給娘吃,還要給夫子!”

元元滿懷希望,目光澄明,小臉雖然尖瘦了些,但整個人就像這棵倔強堅強的林檎樹,並未被風霜擊倒,反而更堅毅,更有力,而這一切都將成為他人生中堅實的地基,幫助他度過以後的每一場風雨。

生命的韌性,真的很像野草啊。隻要有一丁點兒水土和陽光,便會拚命成長,無論遇上多大的嚴寒與收割,隻要給它一點時間,等到春風一起,它便會再度頂開壓在頭上的大石,朝向風雨,朝向陽光,自由生長。

薑雍容看著他,心中有什麼東西輕輕鼓動,震蕩。

她在他的輪椅旁蹲下,握著他的小手,望著他的眼睛,“好,你好好種,我等著。”

好好種吧,元元。

好好長大吧,元元。

我們會給你一個安穩的北疆,這棵林檎樹生長在你的院子裡,果子每一年都會掛在枝頭,讓你摘給你的母親吃,將來再由你的孩子摘給你吃。

那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的天下。

*

回私塾的路上,薑雍容一直沒有說話。

夜已經深了,鞭炮聲早熄了下去,但偶爾還會有一兩聲炮仗響,那是頑皮的孩子尚不肯聽從母親的呼喚上床。

風長天覺得她從將軍府出來好像就有點不對,但又說不上哪兒不對。

不像是傷心,不像是難過,但也顯然不是高興,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壓在了薑雍容的身上。

他快走兩步,背對著她紮下馬步,“上來吧。”

薑雍容:“不用了,我不累。”

“我看你背了那麼一大坨東西,脖子都壓彎了,怎麼能不累?”風長天回過頭,臉上帶笑,“來,帶著那東西上來,爺替你一起背著。”

笑裡有一分挪揶,一分打趣,一分玩笑,但更多的還是溫溫暖暖的關心。

他的肩膀仿佛大海般寬闊,薑雍容趴了上去,臉貼在他的肩上,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葉小舟,而他是一片泛著霞光的海洋,微風徐送,波浪細碎,微微蕩漾。

“長天,你去過很多地方,對不對?”

“唔,當年為了練成化鯤,我一直從北疆去到了東海,終於在東海之畔練成了。怎麼?”

“那些地方和北疆像麼?”

“這個,那可大大不同,吃的不同,穿的不同,節氣不同,習俗不同,酒也不同。”

“但人一定都一樣吧。”

“那是自然,走到哪兒人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要是不一樣那才奇怪。”

薑雍容沒說話了。

風長天回過頭:“雍容,你想問什麼?”

“我不知道……”薑雍容道,“我隻是在想,天下那麼大,是不是每一個地方都會有壓榨百姓的貪官,都會有蒙冤受屈的忠臣,都會有艱難求生的百姓?百姓們是不是都過得很辛苦,花很大力氣種出的糧食,自己隻能拿一點點裹腹,剩下的全都全進了彆人家的糧倉?”

風長天雖說是走遍了天下,但他眼中的天下跟薑雍容眼中顯然不是同一個。他看見的是北地的寶馬與烈酒,是南方的漁鮮與珠寶,是西邊的高山與大漠,是東邊的深港與大海。

“應該都差不多吧?老百姓嘛,過日子看天看官看命,天時好,父母官好,命便好些。”

薑雍容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從她記事起,大人就告訴她,天下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可天下那麼大,百姓那麼多,所謂“天下百姓”,對她而言隻是一個龐大而無形的虛體。

是到了北疆,看到了一張張切實的麵容,她才明白,所謂“子民”,就是這樣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和快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

北疆可以修建河道,推行新法,其它地方呢?

彆處的百姓,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風長天一直記得她這聲歎息。

明明輕到接近無聲,卻仿佛歎儘了千秋歲月、萬裡蒼生。

隔了好一陣,薑雍容才接著開口:“以後北疆的政務有鄔世南,軍務有穆騰,我們乾什麼呢?”

“我們什麼也不乾!”風長天哈哈一笑,“北狄也打過了,河也有人修,咱們接下來隻要成親就好!”

成親……

薑雍容的心跳了一下,心上像縛了根沾過蜜的繩子似的,有點緊,有點甜。

成親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曾經成過親,她行過最繁複的禮節,用過最高貴的儀仗,耗費最多的金銀,嫁給最尊貴的男人,最後住進了最冰冷的宮殿。

在宮中無數個無眠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初沒有成親,她該是什麼樣?

在那漫長的五年裡,“成親”兩個字,就是她所有痛苦的起源。

可這兩個字從風長天嘴裡說出來,便洗去了所有蒼白冰冷的色彩,變得溫柔而鮮活。她好像又一次成為了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對它充滿了期待。

她想象著風長天穿著吉服的樣子,寬闊的胸膛撐起衣袍,玉帶束出勁瘦的腰身,他一定會把吉服穿得像戰袍,就好像他當初在宮裡能把祭服穿得像戎裝一樣。

一定會,非常、非常英俊。

單是這樣想著,臉上便有點發紅,她低低問道:“成親之後呢?”

“這我早就想好啦。”風長天道,“你雖說來了北疆這麼久,除了雲川城,也隻去過鏞城,且又是忙著募兵打仗,又是忙著建私塾修善堂,簡直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所以,等成了親,爺就帶你四處走走,把北疆每個地方都走遍。喜歡呢,咱們就多住一陣子,不喜歡呢,咱們就去下一處。

北疆要是玩膩了,咱們就西疆,去東海,去南疆……天下很大啊雍容,我們一處處走遍,

走到白發蒼蒼,牙齒掉光,就回到我們覺得最美最好的一處地方,蓋個房子,修個墳墓。活著的時候住在房子裡,咽氣了就住進墳墓裡,反正不管是活著還是咽氣,我們都要一直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天大地大,四海為家,做一對逍遙快活的神仙眷屬……

一時間,薑雍容有幾分心醉神迷。

多麼美好的夢想。

“雍容,你說好不好?”風長天又問了一遍。

好。她想這樣答,這個字已經到了喉嚨口,可是不知怎地,就是吐不出來。

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阻止了它……初見時元元娘憔悴的麵龐、帳篷裡消瘦的小咕咚娘、周身殘缺的金伯、元元被打斷的雙腿……無數的畫麵瞬時間從腦海閃過。

風長天問了兩遍都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道:“腦袋湊過來一點。”

薑雍容怔怔地照做了,然後就被他用腦袋磕了一下腦門,他板著臉:“沒良心的女人。”

夜已深沉,路上黑漆漆的,再沒有一個行人,風長天又開始唱歌了。

唱的還是那一首。

“天真高,雲真低,我的女人,無情無義……”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