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英雄氣短(2 / 2)

錦堂香事 浣若君 13799 字 7個月前

你從不吃魚,因為你的父母是被投入水中,而你在河間府,也見了太多被扔入水中的屍首,覺得魚臟。”

林欽終於走了過來。

他心中天人在交戰,分明知道羅錦棠這女子是在耍鬼,會壞了他長久以來所謀劃的大事,但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

她那麼熟悉他所有的事情,絕不該是不認識他的,她就像是他的故人,妻子,生命之中最親的人。

可他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從何處,在哪裡認識的他,又曾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

站在垛口的羅錦棠叫人反剪著雙手,萬千男兒之中,唯一的女子,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灰塵沾身,鬢邊結著蜘蛛網子,可陋衣不掩國色,反而襯著她膚明而肌媚,楚楚可憐。

“大都督,你要真為美色所惑,屬下們就斬了您,直逼京師。”孔方吼叫著,直接抽出刀,逼近林欽。

李言卻在這時,抽刀逼上了孔方:“給他點時間。”

隨之,忠於林欽的一派,和憤怒著,迫切的想要攻城的一派相對抗了起來。

不過,李言更勝一籌,當機立斷剪了孔方,並掌控了全局,剩下來的所有人,還是忠於林欽的。

林欽終究還是走向了羅錦棠,而她就站在城門樓前的將軍登臨處。

這一處,因為要插旗幟,其地麵是與垛口齊平的,站在上麵,腳下便是五丈高的城牆,沒有任何遮擋。

陳淮安忽而明白過來錦棠是想作什麼了,他給捆了個結實,還叫四個體高而莽的健壯將軍踩在腳下,頭上一隻大腳,踩著他的頭無法挪動。

“我見你的那一年,是在寧遠侯府暮見閣的西閣之中,你肯定還記得的,對嗎,我在鏡邊理妝,你走了進來……”錦棠聲音越來越低,掰上林欽的肩膀,儘量不惹人注意的調轉著姿勢。

林欽背朝外,而她麵朝外。

新修的寧遠侯府,確實有一處幕見閣,是林欽給自己布置的宅院,但是,他都不曾住過,羅錦棠又何以會知道?

林欽於是湊了頭過去,想知道羅錦棠究竟會說些什麼。

“錦棠,你不能,你想想阿荷,錦棠……”陳淮安一聲尖喝,疾劇的扭動著身子,想要爬起來,想要奔過去,阻止羅錦棠。

但就在同一時間,她整個人拚儘全力的,拿自己的額頭一撞,恰撞上林欽的鼻子,隨即一推,這竟是要把林欽推下垛口。

鼻子被撞,首先是滿腦門的金星,再接著頭暈眼花,林欽肯定要往後倒,而羅錦棠一把狠推,就等於是給了他死著。

李言怒道:“這竟是個潑婦。”說著,他的刀也向著羅錦棠的後頸揮了過去。

陳淮安終於突開了壓著自己的人,狠命的掙著繩索,兩隻手給掙紮的血肉模糊,王金丹在他身後痛哭流涕,而羅錦棠,叫於一瞬間墜下垛口的林欽伸手一把,也給拽了下去。

她躲過了李言的刀,卻未能躲過林欽的手,這竟是,同歸於儘了。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陳淮安一聳一崴的,終於挪到了垛口,以下巴支著,艱難的爬了起來。

烈性的羅錦棠,想打他的時候會把他砸個稀巴爛,揪掉他的耳朵,罵他的時候,可以罵到狗血淋頭,隻要氣不順就能罵三天三夜,可她是這世間唯一對他好過的女子。

她是為了他,願意舍棄自己性命的女子。

陳淮安爬了起來,可是他不敢看,他寧可死,也不敢看錦棠摔下城牆,摔死的樣子。

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無人可比擬的懦夫,倆生,他都沒有如此失敗過。

總說一定要死在錦棠的前麵,這一回一語成讖,他居然眼睜睜的,看著羅錦棠死了。

城樓上一片紛亂,人來人往,陳淮安雙手雙腿俱被反剪,支起肘子來,仰天就是一聲長叫:“錦棠,錦棠!”

主帥被殺,群龍無首,激進派和忠君派相鬥了起來。

李言和孔方率先撥刀,殺起了彼此,大亂之中,王金丹率先找刀割開了自己的繩索,才來割陳淮安的。

甫一鬆開,陳淮安立刻爬上垛口。

王金丹一把將他拽住,道:“你仔細看看,你再仔細看看,二奶奶還活著呢,二爺,你這是想作甚,二奶奶還活著呢啊。”

陳淮安依舊不敢看,刀兵晃眼,人人都砍紅了眼,沒有人想到三百裡外的京城,他們的憤怒,在此處就得到了渲泄,於是亂鬥了起來。

“你瞧,林指揮使是舉著咱們二奶奶的,他摔死了,可咱們二奶奶猶還好好兒的呢。”王金丹於是又道。

何其荒唐,但這是真的。

城下的將士們紛紛奔赴而來,聚湧在一處的頭盔叫太陽照耀,映在城樓上便是一片斑駁,城樓下的空地上,幾株荒草,幾枝爛兵器,橫七豎八的散豎著。

深紅色的血潤無細無聲的,往褚黃色的土裡緩緩兒的流著。

鐵甲的指揮使摔爛了他的盔甲,摔破了他的頭顱,腦後一攤血無聲的往外流著,甚至於,他還未死,還睜著眼睛。

而他的一雙手高高的舉著,兩手緊掐著自己上方女子的腰部,恰是因為有他這樣舉著,羅錦棠才不致被摔傷,摔死。

甚至於,他握的太緊,錦棠都無法掙開他的手,無法從他的手裡將自己脫出來。

“我真的,曾在幕見閣的西閣裡見過你?”林欽囁嚅著嘴角,問道。

錦棠連連點頭:“見過的,後來你總是站在我家門外,惹得我煩,可我與陳淮安和離之後就跟你成親了,我對不起你,我原是想跟你一起死的,現在也可以,隻要你還恨我,還生我的氣,就此刻殺了我也行。你得放了我的淮安,你得讓他回去照料我的孩子。”

林欽輕輕歎了一息:“我依舊不懂……”說著,他緩緩鬆手,讓羅錦棠能落下來,落入自己懷中。

從一開始,她愈千裡而寄那封信,讓阿恪躲過一死,再到她在涼州時,提著兩壇子酒站在大都督府外,然後到河間府,再到京城,一次又一次,林欽沒有上天的恩寵,不似陳淮安一般能擁有兩生的記憶。

他隻知道這個女子所作的一切,必定與他有關。

可他至死也不會知道的是,上輩子,阿恪之死讓陸寶琳受了刺激,然後就瘋顛了。

瘋顛之後,她於夜裡,在林欽床前放火,幾乎燒壞了林欽的半條胳膊,到錦棠與他成親時,他一條胳膊依舊帶著傷疤,很難舒展。

她是站在曾經作過夫妻的立場上,一次次的幫他,想要讓他的人生走的更順一點。

但畢竟不是夫妻,也沒有三年的相處,於林欽來說,羅錦棠隻是個陌生女子而已,一回又一回的幫他,甚至惹他生了莫名的情愫,偏偏她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

當然,若非他的這一念情動,曆史的洪流在此,將再一次重新被改寫。

“古人常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羅錦棠,在此刻之前我不懂得,不懂得那句話的意思……”

林欽長長的一聲歎,歎出了他腔中所有的餘氣,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為氣而起兵,又為情而死,依舊不曾逃過上輩子的老路。

錦棠於他身上掙紮著爬了起來,將林欽的頭摟入懷中。

更多的將士們聚集到了一處,有人吼著要去攻京城,也有人說:“散了吧,大都督都死了,咱們還攻的什麼城?群龍無首,死路一條啊。”

但終歸還是想要進攻的一方占了上風,沒有主帥統領著,仿如流民一般,騎兵們率先調轉馬蹄,便向著京城方向而去。

但就在這時,遠方的田野上騰起漫天的黃煙,瞬時遮住了高照的豔陽,遮天蔽日,並且,越來越近。

騎兵們還在往前衝,步兵們先就停了下來,站於原地,怔怔的看著。

黃煙越來越近,不止一方,沃野萬裡的平原上,四麵八方都騰起黃塵來,整個河間府都被籠罩其中,竟呈包圍之勢。

也不知誰高喊了一聲:“這是皇上的百萬大軍,前來圍城了。”

騎兵們於是也停了下來,勒馬原地,俱皆睜大了雙眼,往遠極處看著。

黃塵之中,終於兩匹馬率先躍出,薄塵披肩的將軍於馬上端然而座,手執長劍,殺將而來,一個,又一個,於黃色的天暮之中跳將而出。

不過一夜,一夜而已。

皇帝的軍隊居然能把整座河間府團團圍困?

李言在城樓上大叫:“這不可能,神武衛撤出京城,京城就是空的,漠北和遼東的兵至少要五日才能馳來,不可能有這麼多的兵,京城不可能有這麼多的兵,這怎麼可能?”

王金丹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咱們皇上調的是天兵天降,百萬雄師從天而降,就是來收剿叛軍的。你們此時不逃就是白白送死,還要不要上?”

昨夜算命先生的話猶還在耳,李言多讀過幾本兵書,畢竟更理智些,他道:“王大人您不明白,咱們到了此刻,既已四麵楚歌,就退無可退,必得要拚上命了。”

“你總聽過,三麵圍城,還要留一出口。皇上圍城,隻圍三邊,總會放一出口,你帶人往北走,到君子津渡,那是皇上因為仁慈而給諸位留的活路,莫說我沒勸過你。”王金丹言罷,下城牆,去找陳淮安了。

李言茫然良久,也不思量王金丹這言語是否有詐,畢竟主帥已死,仕氣大大受搓,遂召集自己的人馬,一傳十十傳百,俱皆調轉馬頭,往北而去。

而這時候,三麵的包圍仍舊在收緊,為首的將軍一身銀甲,紅披刺眼,策馬而來,聲音高昂而又明亮:“諸位,皇上心慈仁厚,也知戰事皆由林欽操縱而起。天子之令,隻斬林欽,不傷無辜,有叫林欽盅惑而起兵者,隻要此時檄械,返鄉,皇上決不統籌,亦不追究。”

另兩方策馬而來,亦是同樣年少的將軍,聲音高亢明亮,說著同樣的話。

而在他們的身後,全是踏步而來的步兵,既步兵在前,那證明騎兵是緊隨其後的,否則,騰不起如此高的黃煙來。

於是乎,一朝一夕,十萬大軍,勢如潰堤,竟是不戰而屈。

這是陳淮安此生走過最長的路,城門的樓梯是那樣的漫長,下去之後,出城,再到城牆跟下,四處皆是走來走去的人們,還有些忠於林欽的將士們跪了烏鴉鴉滿地,執著的守在他身旁。

“殺了這個婦人,妖孽,禍水,就是她害死了咱們大都督,殺了她。”有人吼道。

陳淮安亦是一聲暴吼:“老子看你們誰敢。”

幾十個人於一瞬間就站了起來,要把林欽已死的憤怒,不能攻打京城的憤怒發泄在陳淮安的身上。

而他和隨之而來的王金丹,這一回才是真刀實槍的拚刺,再一番打了起來。

錦棠拿自己的衣衽揩乾淨了林欽臉上的血跡,摸了把他的頭,整個後腦勺的頭骨俱已摔破,血往外滲著。

她撕下他的袍擺,仔細的掬攬著,連血帶泥,一並兒給掬成一撮子,包入土中,便抱著他的頭,一直於城牆之下坐著。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