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2)

人形自走許願機 地陽 11058 字 3個月前

五歲。

陰鬱的天空,六疊的昏暗房間,角落裡遊蕩的銀白蛛絲,被潮氣侵入的榻榻米散發著梅雨天氣特有的淡淡黴味。

津島憐央踮起腳趴在僅有的小小破舊木窗前,伸出細白卻瘦弱的小小手掌,去接從向下傾斜著打開的木窗窗簷上滴落的透明雨珠。

啪嗒。

青豆子大小的水珠順從重力在冰涼的手掌上擠壓開綻,順著掌紋流淌出花朵一般的形狀,讓津島憐央想起加奈子從前施舍般分給他的一小塊糕點。

小小的做成櫻花形狀的糕點輪廓有些模糊,沒有櫻花的香氣,隻散發著廉價的紅豆豆香,吃起來清甜有些沙沙的口感,沒有篩乾淨的豆渣刮著喉嚨,讓人克製不住地想要咳嗽。

不過那時候津島憐央忍住了。

他想著。

不可以,加奈子想要的不是這種反應。

津島憐央急迫地咽下了那塊大約不會超五十円的糕點,舔著手指,露出戀戀不舍的神情,朝著加奈子揚起了笑容。

‘很好吃,謝謝加奈子。’

加奈子露出了刻薄又高傲的嘴臉,嘲諷似的說,‘津島家的少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東西繪裡奈可是每天吃都吃到厭煩了。’

津島憐央不在意,他能看出來加奈子在欺壓[津島家少爺]這一事情上所獲得的自尊感與成就感,和因為這種高人一等的虛假幻覺而產生的愉悅。

加奈子在高興呢。

津島憐央想著,也跟著高興了起來。

繪裡奈是加奈子最最疼愛的親生女兒。

而津島憐央是加奈子為了生計迫不得已要照顧的彆人家的孩子。

在兩天前,繪裡奈出了事故,加奈子接到消息之後麵色慘白毫不猶豫地丟下了津島憐央,急匆匆地攔了平日裡怎麼都不舍得坐的出租車,頭也沒回地離開了。

今天是第三天。

津島憐央收回手,低下頭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花朵一般在掌心綻開的水痕。

有點鹹。

他想道。

加奈子走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人,應該是害怕在她離開的這幾天裡,津島家就會找人頂替她的位置,這樣的話,她就會丟掉一份酬勞豐厚還可以時不時掙點外快的工作。

為了防止津島憐央不聽話偷跑出去跟彆人說閒話,加奈子順手鎖上了那間位於津島宅最角落裡的小小房間,窗子很高,身體比同齡孩子發育的都要緩慢,身高不足九十公分的津島憐央踮起腳來都隻能勉強伸出手,房間裡除去一床薄薄的被褥和幾套女式的舊衣什麼都沒有,無論怎麼想,他都爬不出去。

每天的飯食和飲水都是加奈子負責從廚房領來的,在偌大的津島宅,除去家主和夫人,還有三位少爺,仆人更是多達幾十位,每日都需要準備幾十人份的三餐糕點的廚房忙亂的不成樣子,根本注意不到一兩份多餘的飯食沒有被領去,隻是隨意地在夜間處理垃圾的時候一起丟棄掉了。

一定是被跟他一樣饑腸轆轆的老鼠吃掉了吧。

津島憐央沿著牆坐了下來,這樣想道。

多虧了梅雨天潮濕的空氣,他並沒有因為長久的乾渴而脫水虛弱,隻是胃部痙攣著一抽一抽,火焰般炙熱燃燒。

津島憐央在窗沿下待了一會,被不斷飄蕩進來的冰涼雨絲淋的渾身濕冷,察覺到腦袋暈漲隱隱發熱之後才慢吞吞地抱著被子安靜地待在雨淋不到的角落裡,琉璃珠子般漂亮的漆黑眼睛望著窗戶外一方小小的灰色天空,空蕩蕩的靜謐無聲。

他並不知道加奈子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樣在等待之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他隻是做了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像加奈子說的那樣,安靜又乖巧,一次也沒喊過救命。

因為津島憐央知道,在這座如怪獸投下的陰影般龐大的宅院之中,他是被剝離的,被舍棄的,被期待不曾誕生的,存在於不存在的異空間之中的,沒有人能聽得見他的呼喊,沒有人願意回應他的求救。

這裡是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津島宅邸。

以祖祖輩輩積累的聲望與財富為榮的津島氏在當地有著顯赫的聲望,在現代化的鋼鐵都市之中顯得不入的古樸宅院之中,還保留著舊時代的習俗,仆人們身上穿著束縛行動的和服,腳上是雪白的足袋,高高束起的發髻下脖頸總是謙卑地折起,在曲折而幽深的長廊之中如幽靈般行走時,絕不會發出一絲一毫驚擾主人們的響動。

津島憐央就出生在這樣的宅邸之中。

跟他的雙生哥哥津島修治一起。

應該稱之為父親的津島氏家主遵循著古訓,認為雙生子的降生預兆著兄弟相爭的不祥未來,留下了被認為更擅於爭奪養分的三子,而舍棄了晚一步出生的幼子。

病弱的母親根本無力阻止,她徒勞無功地流著淚水,默默無言地注視著自己的幼子被仆婦帶走,在這之後的五年裡一次也沒有想起來去找過就被囚禁在這座宅邸的某個角落裡的孩子。

她一邊長籲短歎,怏怏地困在溫暖的被褥之中,愁苦地向親近的奴仆訴說著自己的不幸,一邊視若無睹般,甚至沒有問詢過一回那個孩子的溫飽喜樂。

在威嚴的家主的命令下,所有人都裝聾作啞地埋下了頭,假裝這個世界上其實並不存在津島憐央這個人。

橫須賀的名門津島氏隻有三位少爺。

一子津島修實,二子津島修言,三子津島修治,從來沒有四子津島憐央。

咯噠。

這間僅僅隻有六疊大小的房間之外傳來細微的響動,但津島憐央卻連走過去查看的興趣都沒有。

是誰都無所謂。

他縮了縮身體,將薄薄的被褥裹得更緊了,試圖從同樣被冷風吹得冰涼的被褥中汲取一點溫暖。

反正也沒有人會回應他的請求,就不要擅自求救給他們增添煩惱了。

火焰還在內臟中燃燒,高溫熏得他眼睛通紅,連頭腦都有些發暈,原本還算可以忍受的饑餓感變得清晰而不容忽視,整個胃部像是被一雙不知名的手擰成了一團,抽搐的痛苦讓人無法控製地想要呻|吟。

發燒了。

津島憐央思維遲緩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加奈子走的太著急忘記關窗戶了,這幾天又是梅雨季,氣溫降得厲害,夾著冰雨的冷風無法阻擋地從那扇窗戶鑽了進來,將整個房間都弄得潮濕冰涼。

他淡淡地呼出一口帶著熾燙體溫的呼吸,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好可憐啊,加奈子。

明明繪裡奈的情況不好了,還要為了日後的生計,逼著自己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再走。

津島憐央這樣想著,意識漸漸有些模糊,高燒帶來的困頓和疲累讓他無法克製地漸漸闔上眼,陷入了漆黑無光的夢境。

……他還會再次醒來嗎?

在最後的時刻,津島憐央的腦海之中閃過這樣的困惑。

他活下來了。

津島憐央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加奈子那張熟悉的麵孔。

小眼睛,厚嘴唇,高鼻梁,暖色的皮膚,消瘦的麵部輪廓。

但是不一樣。

津島憐央細細地打量著加奈子。

她臉上常常掛著的那種瘠薄而嘲諷似的刻薄神情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單調而刻板的空洞神情,像是女兒節櫥窗裡擺賣的人偶一般帶著讓人過目即忘的死氣。

津島憐央眨了眨眼,眼前的中年婦女忽然變得陌生而可怕了起來。

“加奈子?”他遊移不定地喚了一聲,疑慮而瑟縮,表現的像任何一個感知敏銳的孩童一般對[異常]和[未知]帶著不可名狀的恐懼。

時間仿佛被單獨分割了出來。

一切都靜止了瞬間。

加奈子沉默了一會,長長地抽吸了一口氣,津島憐央瞧見她瘤子般醜陋鼓起的胸腔,隨後又迅速地乾癟了下來。

她應道,“……是,有何吩咐。”

聲音乾澀而嘶啞,砂紙般刮人耳朵,難聽的不成樣子。

顯然,加奈子並非是出於本心回來照顧他的。

這個冰冷卻又熟悉的現實讓津島憐央感到了安心,加奈子身上那種讓他感到可怕的陌生感倏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