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雪燈(1 / 2)

新年第一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雪,模糊的雪色徹底成了玉砌冰雕,四下晶瑩一片。

照晴湖邊的白梅被大雪一壓,點點梅花凝了冰,遠遠望去分不清哪裡是花,哪裡是雪。

白梅林後有山。

山不高,卻能登高遠眺、飽覽湖光天色,以往是賞梅的好去處,故名梅山。不過現下積雪重重,登山的人就寥落起來。

到了傍晚,更是一個人也無。

今天卻是個例外。

衛枕流站在梅山山腳,回首望去。

湖麵茫茫,夕陽晚照;不覺溫暖,反而有些戚戚之意。

既然四周無人,他麵上也就沒了笑;他淡淡看著天地,眼中映照的空闊寂寥。

傍晚雪風帶著冰玉碎沫,從他翻飛的衣角旁掠過。一片雪白中,他似一抹月光零落在人間。

他其實不大喜歡一個人麵對蒼茫雪景。

這是一個有些古怪的說法。對大多數人而言,你不喜歡,不看不就好?要麼找個人一同賞景也行。

但他隻是不大喜歡,並不是不能忍受。

這一點小小的癖好……並不重要。

人的喜惡若非天生,便是與經曆相關。飛雪總是讓他想起過去,想起西方重重大山深處,那裡萬年飄雪、常年黑夜,如果有人在天地間呼喊,吐出的隻有茫茫的白氣和隨之而來的廝殺。而他獨自站在山巔,聽山下喊殺一片,看天空濃夜無儘,心想天光何時降臨,還是永不降臨。

他不喜歡一個人麵對飛雪的情景。

但他還是獨自出現在了這裡。

因為有人要他來。

一張素色信箋挾在他指間,上書:

師兄,今晚戌時在梅山山頂見。

附注:記得從山腳走上來!

熟悉的字跡,簡單的信箋。他又默讀一遍,方才小心疊好,收進懷中。

梅山不高,如果禦劍而行,頃刻便能到達山頂。便是徒步上山,以修士的教程,最多兩刻鐘便能到達山頂。

冬日夜晚降臨得早。衛枕流能在山腳看見夕暉,便證明他來得遠比約定的時間要早。

他想得很簡單,也很自然:與其讓師妹等他,不如他等師妹的好。

夕陽漸落,弦月一彎,清輝映雪。

梅山上隻一條人為踏出的小徑

,彎彎曲曲通向山頂。兩側夾雜長著白梅,離得近了能嗅到幽雅清香。

哢嚓——

一捧雪從梅花枝頭落下,在月光裡濺碎。

四周積雪盛著月光,清亮如水。

衛枕流忽然停下腳步。

“師妹?”

樹枝搖了搖。一陣風過。

青年麵露疑惑,正抬手要叫住她,卻見方才搖曳的枝頭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

那是不同於雪月銀亮的輝光;暖色動人、晶瑩剔透。

竟是一盞雪燈。

冰雪雕琢成小兔子的形狀,約莫兩個巴掌大;一豆燈火將“雪兔”照得光華盈盈、剔透可愛。

衛枕流怔了一會兒,失笑搖頭:“頑皮。”

他想,師妹又在和他玩鬨了。她總是這般調皮愛玩。

既然是師妹的意思,他便也不急,反而走上前仔細端詳兔子雪燈。

雪燈在冷風中悠悠打著轉,兔子的眼睛透出燈火,很有些睥睨地將他瞧著。

雪燈背後係了木棍,專供人拿的。他看了一會兒,便摘下了這盞雪燈。

暖光落在他手上,兔子一晃一晃。他低頭盯著,不覺又笑一聲。

……兔子好像師妹,還是師妹像兔子?彆人是動若脫兔,師妹是時時刻刻都若脫兔。

他的心情忽然輕盈起來。

雪燈在手,他似乎就不再是一個人獨自麵對夜雪。

他手裡有光,前麵有人在等他。

劍修提著燈,繼續蜿蜒而上。

沒走幾步,他再次停步,回頭望去。

此時他正在山腰,遠處的照晴湖星光零落,清寂一片。

但在他來時的小徑上,竟亮起了點點燈火。

好似夏夜螢火蟲的燈光,在積雪和露出的草尖上棲息,恍如天上星河傾倒,卻又比星河更加熱鬨。

“這是……”

他蹲下/身,撿起腳邊一點“光”。

那居然是一個小小的、清澈的冰球,裡麵盛了一點橙紅的光。無數冰球圓滾滾地灑在山間,就有了無數暖洋洋的光點。

衛枕流捏著這粒光球。

“……難為她還有這樣細巧的心思。”他默然好一會兒,才吐出這一句話。明明是在笑的,卻又有些動容。

師妹是火木相生雙靈根,並不擅長冰係法術。要做這許多燈火,一個個還要做得這般小巧剔透,必定要花費許

多心思。

何況……

不止是這些燈火。

他提著兔子燈,越往上走,身後漸次亮起的燈火也就越多。等他最終登上山頂,身後早已亮起一條燈火河流,蜿蜒不滅。

山頂還有燈。

也有人。

幾十盞造型各異、栩栩如生的雪燈,懸掛四周,將山頂照得熱鬨極了。

燈海彙集之處,有人擺開一張桌子,托一盞燈,又提一支筆,正在燈上寫寫畫畫。

“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鮮出爐的精美花燈,冰雪製成、靈力點亮,回去放上三天都不滅。走過路過千萬莫要錯過——!”

她難得穿了緋色長裙,耳畔掛了寶石耳璫;燈光下的寶石華彩流麗,卻不及她盈盈一笑更動人。

“這位郎君,我瞧你人美心善得很,想來前塵裡結過緣,如今方能再相遇。”她舉起手裡的燈,映出燈上繪製的貓撲蝶圖案,戲謔道,“不若這盞冰燈送你罷?你可要題什麼字?”

山頂原本寂寥,渺無人煙。

現下卻有花燈如晝,還有一人言笑之間,輕易帶來凡塵熱鬨。

青年喉頭微動,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這是四年前他們重逢的場景。

彼時他剛剛蘇醒不久,百無聊賴地算著這是第幾回。夏夜花燈似海,談笑往來不息,卻都和他隔得很遠,更與他無關。

會捉住那個給花燈小販搗亂的賊人,也不過是順手為之。被她叫住、給予一盞花燈,他雖有意外,卻並不放在心上。

直到那個夜晚他魔氣發作、啃噬渾身血肉,他痛得失去理智,卻隱約間感到了似曾相識的氣息。

……那是無數輪回之中,出現的唯一變數。

“哎,”她說,“你過來呀。”

他張口欲言,卻又沉默,隻一步步走過去。

像從永夜的現實走向一道降臨的天光,從一個深寒的夢境走向煙火氣繚繞的俗世生活。

師妹笑眯眯地瞧著他。

“謫仙郎來啦,你想題什麼?”她裝模作樣地思考一番,“莫不是‘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

他提著兔子模樣的雪燈,凝視煜煜燈光中她生輝的笑顏。

“那就……”他喉結滾了幾滾,終究是笑歎出來,輕聲道,“寫‘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她的筆尖頓了頓,而後才在燈盞上寫出這兩行詩句。

末了她一抬頭,眼裡映著燈火,也映著他一點小小的虛影。

“喏,拿著。”

她不僅把燈遞了過來,還把筆也一同塞了過來。他手裡還提著兔子燈,接得有些手忙腳亂,卻見她笑得頗為狡黠,似乎很樂見於他的忙亂。

“我寫完啦,你也要寫。”她指著貓撲蝶冰燈,思索一番,“好,就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他愣了愣,垂下眼,一筆一劃寫在燈麵上。

卻克製不住唇角上揚。

他說“願我如星君如月”,的的確確是脫口而出。可她回這一句,質問說我不去找你你就不知道主動聯係麼……竟有了許多小兒女嗔怪滋味。

……也不知道她是有意或無意。

她站那兒歪頭瞧他,巴巴地看他題詩,果然像隻豎著耳朵的兔子。待他一寫完,她就伸手想來抓。

衛枕流抱著燈,往後退了一步,一本正經道:“給了我,便是我的了。”

“啊?”她一臉迷惑,乾脆撐著桌子翻過來,“我就看看……給我看看!”

衛枕流眼疾手快,一把將兔子燈塞到她懷裡,又舉高了另一盞燈,左右晃著就是不給她。

麵上還正經得很:“給了我還有要回去的道理?你這裡莫不是黑店,要欺客的?”

“你什麼時候這麼能說會道了……給我看看!你越不讓我看,我就越要看!你是不是在上麵寫什麼其他東西了?”

師妹跳來跳去,更像兔子了。

衛枕流忍不住,笑出聲來,手裡卻半點沒放鬆逗她。

他們一個神遊,一個玄德,都是出一劍就可掃平梅山山頂的修士。但在這個燈光如海的夜晚,他們卻像一對幼稚的凡人情侶,一個躲,一個撲。

……假如他們的人生按照最初規劃的那樣走下去,也許就會是這樣。

衛枕流一麵笑,一麵伸手擋住她的“襲擊”,又順手按了按她的頭頂。

燈光一閃,那漂亮的貓撲蝶冰燈已經消失在他懷裡。

師妹瞪大眼,很不服氣:“你怎麼收到乾坤袋裡去了?你作弊,不算,重來!”

……衛枕流忍俊不禁。這傻孩子竟然真把這當比賽了,還認真

起來了?

他說:“不給。”

師妹磨了磨牙,卻又定定看他半晌。

倏然,她嫣然一笑:“算啦,難得看你這麼高興,都快笑成一朵向陽葵了。”

說完,她立即又湊過來,一把攬住他的肩,神神秘秘說:“你悄悄告訴我你剛才到底寫了什麼,好不好?”

“……師妹,這裡就我們兩人,什麼‘悄悄’?”他無奈,反手將她抱進懷裡,另一手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他剛才……笑得很開心?

“師兄,師兄師兄!”她抓著他的衣襟,竟然無師自通了撒嬌的能耐,眼波瀲灩、流轉含笑,聲音比平時更軟三分,“你告訴我麼。”

他看她片刻,低頭在她耳邊低語:

“是……不告訴你。”

“……衛枕流!你變得幼稚了!我要跟你決鬥!”

她立馬變回張牙舞爪的狀態,隻差拿頭來撞他。

衛枕流一邊笑,一邊接住“攻擊”。不知不覺間,他們開始互相朝對方扔雪球。

一盞又一盞雪燈在風中搖晃;山間燈火如流瀑。遠遠有人驚呼,問誰在山上點亮了銀河一般的燈光。

他想將所有燈光都收在掌中,放在懷裡,藏好。每一隻燈盞都是她親手做的,他一盞都不想錯過。

但最好的一定還是他收起來的那一盞,是她指明了送給他的那一盞。

應她的要求,他在上麵寫了“青青子衿”,卻還寫了彆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最後一個雪球砸過來,隨之而來的是她用力的一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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