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去南方(1 / 2)

隱元峰——北鬥九峰中風景最奇特的一峰。

怪石嶙峋,卻有水流垂落;山腳彙聚寒潭,寒潭下有黑獄。

黑獄少有天光,常常彌漫著濃鬱的水汽和淡淡的血腥味。

每個門派都避免不了叛徒、奸細,那也就避免不了審訊。

這裡是戒律堂掌管的地方。戒律堂有四院,風、雨、雲、雷,分彆負責處理門內違規、追查死傷重罪、掌握天下動向、監視外道動向。

執風、執雨兩位院使長期駐紮門內,這一代執雲也即郭衍則駐紮平京。

下一任執雷院使是荀自在,他堪堪才與白蓮會劃清界限,還處於觀察培訓期。在他之前,執雷這一職位長期懸空,執雷院的責任一並交予執風承擔。

既然要監視外道,免不了多和奸細、叛徒打交道,執風也就免不了常常踏入黑獄。、

他在這裡待的時間之多,連執雨也遠遠不如。說來也怪,明明執雨是更凶、更咄咄逼人、動輒威脅彆人的那一個,外人也更畏懼執雨,但在戒律堂中,真正震懾一應絳衣使的,卻是溫和寡言的執風。

他是個沉靜俊秀的青年,雖然高,卻瘦得有些過分,連臉頰都微微凹陷,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但因為他那安靜的、總是若有所思的眼神,這種病態反而更增添了一點與眾不同的氣韻,好似砂罐裡被小火煮沸的藥,在晨光中散發出微苦的藥香。

執風院使常常會在黑獄裡旁觀屬下審訊叛徒,有時也會親自動手。他在很小的年紀裡就學會了如何在漂浮的血腥味裡專注凝神,仔細分析破碎的口供。

黑獄很大,大多細節都被黑暗吞沒。但執風在這裡待得太久,已經變得對每一個模糊的細節了若指掌。有時他會覺得這種熟悉令人生厭,但即刻他又會反思,認為這種厭棄有違職責。

無論如何,他早已決定將一生都奉獻給“執風”這一身份。

現在,他剛剛結束一場審訊。

從隱元峰最高處落下的水流洗去了他手上的血腥;他踩過黑暗的河流,走出了黑獄,來到了天光之下。

有人在不遠處等他。

執風正想開口,卻忍不住先垂首咳嗽了好一會兒。這咳嗽也很熟悉

,和黑獄中的血腥味一樣熟悉。

等他的人對此也很習以為常,隻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些。他說:“執風師兄的身體狀況似乎更差了。”

執風說:“看著嚴重,其實和以前差不多……咳。”

“果真?”

衛枕流這個人有一種特殊的氣質,總能掛著溫文爾雅的微笑,傳遞出格外銳利的含義。執風不由苦笑一聲,歎息道:“我日前已神遊圓滿。”

“……原來如此。”

白衣劍修沉默片刻,說:“這麼說來,執風師兄也……”

執風很平靜:“壽數無幾。”

在外人聽來,這大約很奇怪。修士的修為增長意味著壽元延長,能神遊圓滿是大好事,怎麼說得上“壽數無幾”?

但對執風而言,事實就是如此:修為越高,他的身體就越接近極限。

因為他走了“捷徑”。

衛枕流問:“沒有彆的辦法嗎?”

執風笑了笑:“說有易,說無難,我想天下大約還是有辦法的,隻我有沒有命數能找到,這就不好說了。”

劍修又皺了皺眉:“我瞧荀師兄並沒有這樣的問題。”

“荀師弟是雙靈根修士,修的是體外惡念二重身,本就要好控製一些。而且……平京紅月之變時,他的惡念二重身陰差陽錯被謝師妹消解了。”

執風半開玩笑道:“要麼我也煩請謝師妹給我一劍?”

荀自在曾加入白蓮會,修了惡念二重身,因此實力大增,還曾以惡念困住謝九,足見惡念之威力。

現在兩人將荀自在與執風相提並論,言下之意便是……執風也修煉了願力。

惡念就是魔氣,因此修煉惡念就是修煉魔氣。天下隻有被視為歪門邪道的白蓮會才會修煉魔氣。

至於西方十萬大山中那些……本就是魔。

魔是禁忌。

北鬥仙宗裡卻不僅出了個修煉惡念的荀自在,還出了個修煉願力的執風。

衛枕流似笑非笑:“仙道盟之首的北鬥仙宗,門中戒律堂卻一直在讓弟子嘗試修魔,說出去也不怕成為眾矢之的。”

執風不讚成地看他一眼,分辯道:“我等的修煉方法是將善念與惡念同時納入體內,目的在於突破靈根資質對修為的桎梏,這種嘗試……自然是不同於修魔的。”

天下有兩種不同的力量,一個是靈力,一個是願力。靈力是自然之力,願力則是人心的信念,分為善念和惡念。

修煉靈力需要靈根資質,修煉願力則不問靈根。但是人心易變,修願力一來十分艱難,二來容易造成善惡相互衝突,令修煉者在極端的痛苦中發狂。

就算是能化解願力的佛修,也隻能嘗試修煉善念,對惡念隻敢一點點度化,否則很可能被惡念侵染,墮落為魔。

就算是荀自在那樣,將惡念煉化為體外的二重身,也不過是拖延了墮魔的速度。若不是陰差陽錯散去惡念,他要麼墮魔,要麼被惡念啃噬而死。

因此,修善念者為佛,修惡念者為魔。

而同時修煉靈力、善念與惡念……

就會像執風這樣,日夜不停地感受血肉被切割的痛苦,連說話都會被咳嗽聲打斷。

執風已經活了三百多年,也就承受這樣的痛苦長達三百年。

他那一批修煉願力的人中,他是唯一一個撐到現在的。其他有些人在任務中犧牲了,有些人墮魔被誅殺了,還有些人難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自儘而亡。

唯有他走到了今天,還磨礪出了磐石般的冷靜從容。

“衛師弟。我資質平平,不過是四靈根。天下多少四靈根修士卡在和光境後階苦苦煎熬,其中最終能跨過那道門檻的……又有幾人?”

衛枕流看著他,說:“就算不修煉願力,以執風師兄的心性,未必不能走到最後。”

執風笑笑:“那太過於渺茫了。如果不選擇修煉願力,興許我連無我境都觸碰不到,早早地隕落了。”

第三境和光,壽元三百。第四境無我,壽元五百。第五境神遊,壽數八百。

執風三百餘歲,的確早已超過和光境的極限。

衛枕流沉默片刻。他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人的記憶越多,總會帶來更多一些的感慨。

他問:“但即便停留在和光境,或許也好過忍耐三百多年的苦楚。執風師兄,你可曾後悔?”

“後悔?”

執風失笑,咀嚼著這個詞:“後悔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隱元峰。這是他最熟悉的一座山峰,少有草木、岩石森然,好似一把陰沉的黑刀插在秀麗的辰極島上,顯得如

此格格不入。

但是,正是因為有戒律堂的存在,北鬥仙宗才能在內穩定秩序,在外鎮壓挑釁。

天下第一仙門——天下第一,不是那麼好當的。

三百多年前他是凡世一個普通的孤兒,受儘欺負,無力反抗。是隱元峰主帶他來了辰極島,讓他得以成為修士,在這世上獲得一席立足之地,也找到了自己的驕傲和存在的價值。

如果不是隱元峰,他根本連性命都保不住,談什麼驕傲?

區區病痛……算得了什麼?

“我並不後悔。”

執風真誠道:“真正資質大好的弟子該是北鬥未來的領袖,不應為戒律堂而分神。如果衛師弟你不是……本也不該在這裡當什麼客卿。可資質好的弟子都不來,誰來擔負戒律堂的職責?所以,我才願意嘗試修煉願力。”

“修仙求道,但問己心,這很好。”他說,“但也存在我們這樣願意為了師門安穩而竭力修煉的人。衛師弟,我們不同,你無需為我不平。”

衛枕流深深地看著他。

“師門……值得嗎?”

他像在問執風,卻也有些像問自己。

“對我而言,是值得的。對衛師弟而言……我並不知曉。即便師門不值得,總也有什麼人值得吧?衛師弟按衛師弟的想法去做,這便很好。”

執風說著,忽地有些調侃道:“我隻知道,今日的衛師弟閒話格外多,心情也格外好些。遇到什麼好事了?”

衛枕流怔了怔,微微偏開目光。他一時沒說話,隻耳朵有些發紅。

“……沒什麼。”他輕咳一聲,“執風師兄今天的話也太多了些。”

“是麼?”執風想了一想,沉靜的眼睛忽而有些黯淡,“大約失去了什麼,就會不自覺用言語來安慰自己。罷了,不說這些。衛師弟前些日子托我查兩儀稱的線索,我昨夜得到結果,兩儀稱的確在南部澹州,且就在九千家。”

“九千家?”衛枕流思索片刻,“就是那個富甲天下、號稱南部無冕之王的九千家?如果是他們收藏了兩儀稱,倒也並不稀奇。”

“那一家和修仙界關係向來密切,這一代嫡長子還是正經的神遊修士,比之謝九也不差。”執風說,“兩儀稱據說是什麼上古秘寶的碎片

,流傳到九千家的寶庫裡,衛師弟想討來,恐怕要好好出一回血。你們找兩儀稱做什麼?”

劍修說:“自然有用。”

混元兩儀補天丹過於珍貴,而且尚未有定論,相關事宜還是不要多說為好。

執風看他不說,也並不多問,隻道:“你們打算何時動身去南方?正好最近我要去那邊走一趟。”

“哦?要勞動戒律堂出動,南部有什麼貓膩?”衛枕流聞言,心中靈覺忽地一動。但這一絲感觸十分微妙,不像危險預警,卻又很令他在意。

上一次在平京中,他也有類似的靈覺觸動,但那一回更不妙些。

執風沉吟道:“這件事我原本不該告訴你……也罷。南部世家近來在搞什麼‘修塔比賽’,聲勢十分浩大。那邊本就貿易繁榮,現在更是齊聚了道門、佛修、妖族,聽說連慣來中立的危樓也摻和了進去。峰主覺得不大對勁,囑托我去調查一二。”

“這倒是巧了。”衛枕流心下狐疑,“偏偏是在我們要去求兩儀稱的時候……”

“每時每刻都有大事發生,也許隻是巧合。”執風安慰道,“如果你直覺不對,不如由我去九千家求寶?你和謝師妹隻需在門中靜候消息。”

衛枕流考慮片刻,還是搖頭拒絕。

“師妹心急馮師叔傷勢,恐怕不願久等。何況……有些事是避不開的。”他若有所思,“這一回我陪她同行,應當無礙。”

*

“啊——啊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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