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深情可解生死難(1 / 2)

清晨, 何家商鋪前搭好了戲台。

吆喝亮出, 鮮花鋪滿。

已然有人在邊上探頭觀察,想知道這之前沒見過的團隊要演些什麼, 又究竟好不好看。

須臾, 琴聲響起,旁白唱出:

“燕子歸去書齋冷, 夕陽黃昏照古槐。自從山伯彆我去, 書房寂寞馬文才。”

底下立即有托兒故意大聲嚷嚷:“什麼?梁山伯和馬文才?!”

先聲奪人, 立即吸引了四周的目光。

“書房寂寞馬文才?”

“我怕不是聽錯了吧?”

漸漸就有人停下來看。

這時, 釵裙俱全的石無患嫋嫋婷婷地走上去, 也並不說話, 隻水袖一拋,做了個憂愁含怨的模樣。

蹲在後台的同門趕緊掐準時間,放出一陣乳白霧氣然後拿著扇子使勁扇,人工製造仙氣飄飄的效果。

霧氣彌漫, 似真似幻;鮮花處處, 若隱若現。隻見群芳之中有人煢煢獨立、形單影隻, 隻水袖盈盈而落,長發迤邐如泉,側臉含愁似牡丹泣露。

底下登時一陣抽氣:美人啊!

時人好熱鬨、好美人, 扶風城尤甚。既然登台的是大美人, 人們自然也就有興趣繼續看下去。

美人一眼睇來,分明是含愁的一雙眼,卻忽又轉眼作了滿麵惱色, 呼道:“銀鑫!”

居然是個低沉的男聲!

旁邊傳來悠長的“哎”的一聲,一名同樣穿著裙裝、抹著腮紅的少年跑過來,哭喪著臉說:“公子,你真要離家出走啊?”

“女郎”滿麵惱怒,再拂水袖,怒道:“我祝英台是堂堂七尺男兒身,偏偏作嬌弱女兒養!這日子——我過夠了!”

啪嗒——

台下小孩兒拿的西瓜掉了。

嗑瓜子的也不磕了,抱著個椰子喝的開始猛拍胸口,捧著鮮花的險些把花朵給掐斷了。

——男男男,男的?

——祝英台成了個男的?!

開場亮相後,角色又三言兩語交代清楚了背景。隨後便是琴曲再響,恢複了男裝打扮的祝英台公子帶著自己同樣被迫男扮女裝多年的小廝,踏上了去杭城求學的路。

小廝這個角色是何家借出的人,人長得清秀,又機靈討喜,被設計成了一個典型的喜劇角色。女裝扮相時頂著

一張雪白的臉、兩團誇張的腮紅,表情豐富多變,每次都能精準地引起觀眾發笑。

祝英台身上也專門設計了不少笑點,主要通過他秀美的扮相和大男子氣概的語氣之間的反差引發喜劇效果。

相對應地,何燕微扮演的梁山伯則是個風度翩翩的傳統佳公子,說話做事都一本正經。但因為祝英台和小廝在梁山伯麵前總是好一番眉眼官司,梁山伯越正經,反而就越搞笑。

比如祝英台和梁山伯同住,久而久之就對梁山伯心動不已,又傷感於兩人同為男兒身。

台上推出了月下桂花的場景,隻見祝英台對月傷懷,身邊隻有小廝相伴。

“銀鑫。”

“郎君為何滿臉心事?”

“你覺得……那梁山伯如何?”

祝英台滿腹心緒,銀鑫卻渾然不覺。

小廝道:“梁郎君是個好人。”

祝英台便幽幽一歎:“可惜他也是男兒身!若他是個女郎,我們何妨配鴛鴦?”

小廝撓頭不解:“可是配不了鴛鴦,如何不能配鴛鴛?”

祝英台頓時惱怒:“我乃堂堂男兒身,休要說這些話!”

小廝立即輕輕打了自己個嘴巴子,低頭哈腰半天,又恭維說:“那如果郎君是個女兒身,準保也把那梁山伯迷得個暈頭轉向!”

底下觀眾有人起哄:你主人剛才說男兒氣概,你就說假若人是個女兒身?怕是要挨打!

台上那祝英台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卻是忽然滿臉暈紅,伸手推了小廝一下,忸怩嗔道:“你討厭!”

——真活脫脫是個養了十六年的女郎模樣!

台下立時又是哄然大笑。

到了祝英台初見馬文才時,正是和梁山伯一同讀書作詩。馬文才看著高大俊朗,卻總是用迷戀的眼神看著他們二人的方向。

陰差陽錯,祝英台和小廝斷定:這馬文才是看上他祝英台了!嘶,真不是個東西,看著人模人樣,實則禽獸不如,竟然連男人都能看上——雖然他祝英台貌若好女,可實則是個堂堂七尺男兒啊!

台上三人你來我往,人人都認真得很;台下觀眾則是看得分明,樂不可支。

看似輕鬆隨意,實則每一個笑點都經過了精心設計;玩笑之餘,該端正嚴肅的地方也營造出了

足夠的氣氛,令觀眾們時而捧腹大笑,時而緊張不已。

也有人很不喜歡這種改編經典的行為,覺得這是糟蹋原作,那些精心設計的笑點也太離經叛道、和常理不符、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發生,讓人尷尬得很。

這些人就拂袖而去,臨走了抱怨:“還以為這麼多人看得津津有味的是什麼好節目,結果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一點都不現實,根本不好笑,尷尬得我恨不得去跳南海!”

邊上喜歡這節目的聽了,自然很不忿:你說這是什麼玩意兒,豈不是說喜歡這節目的我也是“什麼玩意兒”?平時賺錢還不夠辛苦嗎,這種一年一度的盛事本就是放鬆的時候,看多了正兒八經的歌舞、幽幽怨怨的戲劇、看來看去也差不多的雜耍……能看個新鮮好玩兒的哪裡不好?

就反唇相譏:“什麼叫不現實?你自己沒見過,就代表不可能發生?你以為自己是傳說中的道君?就敢這麼大言不慚,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了?”

“城裡那麼多節目呢,你不愛看,走開去看彆的就好了,非要說出來掃人家興乾什麼?就你這粗笨的處事能力,還好意思說人家尷尬?我看你最尷尬!”

走的那一方本來隻是隨口發泄不滿,也存了點尋求認同的心思,暗中還不乏清高自詡的得意:你們都喜歡的東西,我就能批評出個一二三來,還是我有見識。

誰知被人毫不客氣地當麵指出,還連譏帶諷的,抱怨者也登時惱羞成怒,並且更把這份不滿投映到了節目身上:都怨這沒頭沒腦的節目!回頭非要好好跟人抱怨一番不可!

自然而然,兩邊就吵起來了。

作為這節目的編劇和指導,柳清靈一直混在人群裡,緊張地豎著耳朵聆聽各方的反應。有人誇讚和大笑,她也就高高興興;有人譏諷謾罵,她就鬱悶不已。

現在見人吵起來了,她心裡又開始慌張了。

一慌張,她就不由自主往節目創意提出者——謝某人——的身邊靠攏。

“謝蘊昭!”

她身材纖弱,幾乎被黑壓壓的人群淹沒,卻還是奮力蹭到了謝蘊昭身邊,壓低聲音問:“怎麼辦啊?吵起來了……我是不是改編得太糟了?會不會對我們造成不好的影響

?會不會引來更多人罵?會不會傷害何家和燕微的聲譽?會不會……”

她焦慮得成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就差圍著謝蘊昭團團轉了。

謝蘊昭不得不攬著這姑娘的肩:“你冷靜點!”

“……哦。”

柳清靈可憐兮兮地把她看著,哪兒還有什麼心思扮演高傲的大小姐?

謝蘊昭暗想:聽說創作者大都纖細敏感,而將作品公開展示,更是像把內心剖開來在眾目睽睽下晾曬,這時他們會變得比平時更在意彆人的看法。

“放寬心。”她說,“有爭議才好。我家鄉有句話叫‘偉大的作品總是毀譽參半的’,你能做到讓一部分人愛極了你的節目,一部分人討厭極了你的節目,讓兩邊展開持久不息的爭論,這才說明你成就了一部經典。”

“經典?”柳清靈嚇了一跳,連忙說,“不敢和四書五經、諸子典籍作比的!”

“經典”原意指的就是經書、典籍,在這裡尚未演變出更寬泛的含義。

謝蘊昭想起來這一點,打了個哈哈:“反正……你做得很好,柳師姐晚飯加個雞腿!”

“……我又不是你家的阿拉斯減和達達!”

柳清靈紅著臉抱怨,卻顯然振作不少。她提起精神,又鑽到其他地方去收集更多觀眾反饋了。

台上的節目還在繼續。

在謝蘊昭最初的設想中,節目的結尾是祝英台自儘不成,梁、馬二人終成眷侶。但柳清靈把這個故事的結尾改成了:

馬文才苦戀梁山伯。他雖然知道二人無緣白首,卻還是在書院中眷戀不去,最後被家中綁了回去,說要讓他和祝家閨秀成親。

祝英台家裡卻是愁白了頭,因為當年一時虛榮,鬼使神差答應了和馬家的婚約,現在卻怎麼讓一個男兒和男兒成親?

梁山伯這一頭,知道了馬文才即將迎娶他人,也是百般惆悵。

誰料他們正暗自傷懷時,竟傳出馬文才相思成疾、不治身亡的消息。梁山伯如聞晴天霹靂,失態之下,失口同祝英台說出了女兒身的真相。

兩人趕赴馬家時,正值馬家出殯,一口沉沉棺材伴著漫天雪白,哭嚎幾乎將嗩呐聲掩蓋。

梁山伯幾欲心碎,哀哀泣血,哭喊要追隨馬文才同去。

哀傷的音

樂聲中,有人開始唱: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儘,血亦有時滅,一縷煙痕無斷絕。”

——“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故事以輕快的喜劇開頭,一路插科打諢,到了末尾卻哀傷漸濃。如樂曲彈到濃時,一聲更比一聲哀戚;聲聲不斷推進哀愁與遺憾之濃鬱,最後乍然一聲弦斷,便是故事中的主角喪命之時!

台下不少人已經是看得眼淚汪汪,哪裡還有半點開始的傻樂?

連那些無止境的爭吵也悄然停了下來。

滿地秋葉梧桐堆積,驚心動魄的鮮血灑了滿地。

長久的沉默,低微的琴音。

漸漸地,從血中忽而飛出了一隻隻蝴蝶。

經典的《化蝶》樂聲響起,令觀眾不禁恍然:原來這終究是梁祝——原來這畢竟是梁祝!

便是劇中改了角色姓名、顛倒故事敘事,乃至改了情愛雙方,可生死相隨的感情又何曾能變,怎麼能變?

唯有死亡才能永恒地銘刻深情。

但是,就在眾人心中產生這明悟之時……

呆立台上的祝英台忽然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他拿出一枚玉佩,說:“我幼時曾得仙人贈予這玉佩,言道未來我可實現任意一個願望。我本想許願功成名就,又或者擁有嬌妻美妾,可現在……我竟是要為了無關的兩人用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