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謝蘊昭說,“你殺了這一批,還有下一批。治標不治本。”
夜無心盤腿坐著,手肘壓著書,手掌托著臉。他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高興道:“這好辦,那就殺光了這一批,再把下一批也廢了。這就叫又治標,又治本。”
謝蘊昭猶疑:“是這麼一回事麼……”
“好了。”少魔君黑著臉打斷他們,更是一把將人按進自己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兩人的視線接觸。
他不悅道:“你看你的話本去,同阿昭說什麼不著調的廢話!”
夜無心依依不舍地看著他懷裡,仿佛能憑借目光將人給拽出來。
可顯然這是做不到的。
他就隻能惆悵地歎了口氣,不那麼情願地和少魔君說話:“我這個人呢,腦子不太好用。”
他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自己頭:“我腦子不好用,一次就隻能做一件事。看話本,就隻能專心看話本。和阿昭說話,就隻能專心和她說話。”
旁邊豎著耳朵聽的陸昂忍不住又插話。
他幫自家殿下質問:“你看話本的時候,明明就會和昭姐說話!”
此言一出,少魔君就是眼神一變。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下屬一眼,說:“不必說了……”
但是,夜無心已經痛痛快快、開開心心地給出了答案:“因
為我太喜歡阿昭,所以彆的事都要為她退後一些。反過來就不行了,我跟她說話時要全神貫注,所以不能同時看話本。”
陸昂:……
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又讓這半道遇見的傻小子給昭姐剖白了一番?
在少魔君的死亡凝視下,絡腮胡的趕車人縮起了脖子,裝死不敢說話了。
謝蘊昭幾番掙紮,總算從少魔君賭氣般的懷抱裡掙出了個頭。她頭發微亂,神色卻顯得莫名鄭重,問夜無心:“你剛剛說為我退後?”
少魔君的懷抱突然更緊了。
夜無心笑容擴大:“正是。”
被少魔君禁錮在懷中的女子,微微眯起了一雙好看到極點的眼睛,像笑出的月牙,卻並不帶著笑意。
她問:“什麼事都會為我退後?”
“……阿昭!”少魔君已經有些焦躁起來。
謝蘊昭卻仍直直盯著夜無心。
“這個嘛,大部分事情,是的。但我想一想啊……”夜無心用話本一下下拍著自己的額頭,最後恍然又遺憾地說,“不過也有一些事,比阿昭出現得更早、對我來說更重要。要是你們碰到一起,我就隻能專心致誌去做那一件了。”
他高興地笑了,還是一臉陽光燦爛:“對不起啦!”
謝蘊昭悄悄按住自己的手腕。她腕上帶著一個不起眼的鐲子,是此前師門長輩專門給她煉製的上好儲物法寶。
裡麵放著太阿劍、兩儀稱、量天尺、飛天鏡。這都是龍女靈蘊在十萬年前煉製的願力法寶的一部分。謝蘊昭拿著的是一部分,剩下的還有陰陽天地剪,以及作為主體部分的五色琉璃燈、咫尺天涯傘。
雖然應當還剩一個米鬥,鬥燈才完整,但當年靈蘊不知為何並未煉製這一部件……
總之,當謝蘊昭持有的法器接近鬥燈的其餘部分時,它們會做出反應。
陰陽天地剪據說在魔君手上,而五色琉璃燈和咫尺天涯傘則在沈佛心死後神秘消失。根據九千公子的推測,它們是被送到了道君第三屍手上,等待道君從第三屍身上複活後,再有一番作為。
謝蘊昭一直懷疑夜無心就是道君第三屍,無論是名字還是性格特征,都符合推斷。
問題是……他身上並無鬥燈的波動。也就是說,五色
琉璃燈和咫尺天涯傘不在他手上。
但他無疑是一個足夠神秘也足夠有來頭的魔族。
正思索著……
從無月山的方向,忽然傳來了巨大的隆隆之聲。從遠處響起,頃刻就奔來眾人耳邊;隨之而來的是放眼望去也望不到儘頭的魔獸隊伍,它們從無月山中、從地底,源源不斷湧出,爭先恐後地往眾人所在的方向逃來!
不……不是往“眾人所在的方向”。
而是遠離無月山的方向!
“這是怎麼回事——!!”
點點火焰搖曳不斷,最後猛然熄滅。
眾人紛紛拔劍,驚慌者有、茫然不解者有、神色凝重者有。
“是獸潮?!”
“不……獸潮沒有這麼大的規模!”
列位候選人之外,在大量車隊的邊緣,有手拿話本的青年跳上車頂。
他望著鋪天蓋地的黑暗獸潮,麵色平靜至極,說:“它們在逃命。動物對危機的預感……真是準確得堪稱奇跡。”
少魔君抬起頭,很快又收回目光。他麵上的焦躁與怒色消失不見,似乎夜無心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個不足以令他正視的、對他絕無半分妨礙的小卒子。
他輕聲冷笑:“彆有用心者,也配談阿昭。”
魔氣縱橫,化為屏障,將外界動蕩隔絕開來。
但情況仍在惡化。
冰川被沉重的力量踏碎;無數裂紋驟然蔓延至眾人身前。
“不好——!”
有人本能地飛上天空,誰知從肆虐的寒風中猛然衝出無數驚慌失措的魔禽。就見“呼啦啦”一片半透明的羽翼呼嘯飛過,半空中就墜下一塊滿是爪痕的模糊爛肉。
見此情形,不少人掉頭就跑,悶聲往來時的路上衝去。他們大多是被招募而來,保護參戰者順利抵達神墓,卻不是為了賠上自己的小命。
“跑——!”
可是也有人咆哮出了相反的命令:“繼續前進——!扔掉不重要的東西,繞過獸潮,從邊緣往前跑——!!”
地表震動越來越劇烈;縫隙變成了深淵,從中又發散出帶毒的魔氣。
眾多魔獸幾乎填滿了整片冰原,所幸邊緣有中部被侵蝕的山崖彎曲伸出,使得山腳部分留有一些可以落足的地方。
不能飛行,就隻能依靠雙腿或車騎。
車
架在破碎的雪色冰原上顛簸前行。
不乏有人被魔獸碾壓而死,或是跌落突然裂開的縫隙之中。
滾滾獸潮、密密吼聲之中,謝蘊昭聽到一聲尖利淒慘的嚎叫:“不——殿下救命——!!”
她忍不住回過頭。
隔了一頭骨刺叢生的魔獸,她看見一輛馬車。那輛車此前隻用棉布做成擋風的車廂,而此時連那一層庇身之所也被掀翻;車架大半跌進了裂縫,輪子卻卡在縫隙裡,好險沒有掉下去。
那個臉上刺字的男奴半拉身子懸在縫隙裡,正用鮮血淋漓的雙臂死死抱住千沉舟的腿。
“殿下,殿下!看在我給您當牛做馬多年的份上,您救救我殿下!”
千沉舟這支隊伍很倒黴,碰巧位於一列強大霸道的魔獸的前行路線上。首當其衝,自然損失慘重。
千沉舟一手拿著刀,已然失卻了那份寬容善良的明主風範。他吼道:“賤奴也配!!”
一刀斬斷了賤奴的頭顱。
他的血液轉眼被凍結成冰,身體墜向無底的深淵。和他那些早就下去了的奴隸同伴一起。
謝蘊昭眼眶有些發熱,喉嚨有些發熱,血液也有些發熱。
她很想很想在這時候大叫一聲,更想用手中的劍斬斷什麼讓人生理性作嘔的等級製度。
但在她有動作之前,一隻手率先抬起。
一粒石子飛出,擊打在千沉舟逃竄的前路上,恰恰好絆了他一下。
那隻是一粒不起眼的石子,卻讓實力不差的貴族青年一個踉蹌。
而就是這刹那之間,有魔獸揚起骨翼,重重撞在他背上,讓他也不由自主跌進深淵。
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恐懼的吼叫,作為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個印記。但即便是這一聲吼叫,也轉眼就被這場天災淹沒。
謝蘊昭在猛然加劇的冷風中用力眨了一下眼。
她看見夜無心的背影。他的發辮在烈風中隻有輕微的搖晃,其中一線銀色如水波漫不經心地晃蕩。
他當著長風,伸了個懶腰。
“唉。”他歎氣說,“一看到這種人也敢肖想魔君之位,我怎麼就這麼手癢呢?”
少魔君也在凝視他。
他問:“你究竟是誰?”
夜無心回過頭。
還是那張平凡至極、毫無特色的臉,也還是
那個陽光燦爛、毫無偽飾的笑容。
然而從這張臉上,隱隱卻又有一分冷漠和殘酷在肆意蔓生。
他沒有回答少魔君的問題,隻是笑著說:“傳承之戰開啟,就說明魔君快死了。魔君快死了,難道不需要一些人陪葬嗎?”
他的笑容忽然消失,變得極其冷酷也極其憤怒。
“那樣的話,我會非常不高興的。”
“你……”
夜無心卻又露出了笑容。輕鬆又親切。
“獸潮似乎過去了。”他抬頭看向一側,笑容擴大,“而且因禍得福的是……神墓的入口好像也露了出來。”
的確,四周已經安靜下來。
龐大的魔獸群已經離開,隻剩一片破碎的冰原,和一群劫後餘生的人們。
現在還能站在這裡的候選人,要麼運氣好到了極點,要麼就是實力強大到了極點。
謝蘊昭這才發現,原來無月山已經近在咫尺。當然前提是……從綿延開的山麓就開始算成無月山的範圍。
真正站在無月山前,才越發覺出這山峰的磅礴氣勢。烏雲罩在山腰往上,也罩著眾人的頭頂,沉重威嚴得似乎即將朝他們壓下。
但是,本該蒼涼卻肅穆的山麓,此時卻分外狼狽:岩石斷裂、土木翻出,還有破碎的魔獸蛋和被踩踏而死的魔獸屍體。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這麼多實力頂尖的魔獸倉促逃離。
但正如夜無心所言,正是因為山腳破碎,才露出了隱藏其中的神墓大門。
兩扇高高的玄鐵大門鑲嵌在山體之中,上頭雕刻著古樸而玄奧的花紋。沒有門環,而以兩顆乾枯的人頭作為替代。
這兩扇大門存在於此,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
大門邊緣刻有前後勾連的花朵紋路,共計十二種花,對應十二月花令。
優美的花朵與森然可怖的人頭,在高高的黑色大門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大門前的候選人,恰好也隻剩了十二隻隊伍。巧合得幾乎令人懷疑是否有什麼陰謀。
但是……神墓總是真的。而魔君也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否則不會任由無月山混亂至此。
當這個認識不約合同地生出之後,劫後餘生的氛圍就悄然一轉,變回了那種隱隱敵對、野心蠢蠢欲動的氣氛。
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