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文琢從戰場上回來了。
十年過去, 他已真正成為了國之棟梁,鎮守大慶北疆。
大軍進城之前, 穆璟特地將他叫到了宮中,二人說著往事, 也是格外儘興。
穆璟很少與人聊得這樣開懷了。
顧言蹊來去匆匆, 與他相處較多的人算了算去也就那麼幾個, 他想他之時, 竟是沒個人能來說說話。
談興正濃, 他索性叫人備了紙筆,放在書案上, 揮墨畫了起來。
算來算去, 他與顧言蹊相處不到五個月, 可十年過去了, 對方的容顏卻如同雕刻一般深深烙印在心中。
他提起筆畫下那人身影, 才驚覺自己記得如此之深。
也對。
像是顧言蹊這等人物,誰又能忘記呢。
穆璟仿佛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眉眼間帶上些許柔情。
就連他的筆,也仿佛能感受到這情緒。
穆璟擱了筆,仲文琢便探頭來看。
他驚訝道:“陛下畫的真像!”
畫紙上的顧言蹊,騎著白色的駿馬, 腰間彆著一柄長劍, 長長的衣袖在空中翻轉, 臉上是肆意的笑容。
他鮮活的好像要從紙上跳出來。
穆璟看了一會, 抬手將那畫紙卷了起來。
“怎麼收起來了, 陛下,再讓我看一眼!”
仲文琢在後麵嘀嘀咕咕。
穆璟小心翼翼的將畫紙收好,打發給仲文琢許多賞賜,才將人請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照射入乾明宮大門。
他轉頭看向室內,繪著顧言蹊的那幅畫卷好好地擺在桌上。
已過去十年了。
那個人卻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穆璟從案牘上抬起頭,大太監正向他彙報何正戚病重的消息。
他特地去看了這位許久之前的情敵。
對這個昔日下屬的憎恨曾經填滿了他的胸膛,讓他試圖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可最終,穆璟忍住了這情緒,他處理了牽扯到宮變中的一切人,包括整個何家,除了何正戚。
兵部大牢的最深處,關著雙臂皆無的神武大將軍。
牢門大鎖發出脆響聲時,何正戚勉強睜開了眼。
“穆璟。”
他含糊的說著,仿佛對這個結果很遺憾,又轉頭看向屋頂。
這個昔日英明神武的大將軍,已經萎縮成了個醜陋的小老頭,他形容狼狽,身上穿的衣服也不甚乾淨。
穆璟嗅到了臭味。
那味道大概來自何正戚,是瀕死的氣息。
他渾不在意,觀察了對方片刻,才道。
“朕聽聞你快死了。”
半晌,何正戚沒有應話。
穆璟也不在乎,繼續道:“朕來到這裡,隻是突然想起,這世上活著的人中,也就你我二人與言蹊接觸的最多。”
“你若死了,朕又少了個可以一同追思言蹊的人。”
何正戚的眼睛裡有了神采。
那無神的瞳孔裡,流露出悲苦的神色。
他張著嘴,仿佛在組織語言,穆璟等了很久,才聽到有聲音傳來。
“我這輩子……沒有過後悔的事情……唯獨對言蹊……”
何正戚頓了頓,眼底浮現出深沉的痛楚。
在這陰暗的牢房內,他什麼都做不了,往日的光輝漸漸褪去色澤,他開始一遍遍回憶著顧言蹊。
那個被世人敬仰的無雙國士,曾是他的妻子。
越是回憶,就越是想念,不知不覺,已是成魔。
大婚那日,顧言蹊是什麼表情?
他離開京城的時候,顧言蹊又做了些什麼?
記不起來了。
他拚了命的回憶,卻想不起來更多。
隻記得到越城的那天晚上,顧言蹊穿著囚服光著腳走進宴會。
那時候,他就已經瘦的脫形了。
何正戚一遍一遍將那五個月的相處拿出來回憶。
他還記得當初顧言蹊曾露出的喜悅、期待,他還記得那個人眼中閃爍著的星光。
他也見證了那些光芒的破碎。
時光若能重來該有多好。
何正戚張著嘴,喉嚨裡發出破碎的聲音,淚水從他肮臟的臉頰流淌下來。
他多想時光重來。
他們琴瑟和鳴,一人征戰沙場,一人指點江山,那是何等快意的景象。
三十年了,他想了三十年,念了三十年。
顧言蹊的名字幾乎刻進這牢房每一塊石磚,可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怎樣都好,無論怎麼樣都好,他隻是想再看看那個人。
可午夜夢回,卻隻記得在那斷臂之痛中,顧言蹊如折翼鳥一般跌落的身影。
血色覆蓋著他的全部記憶。
穆璟沉沉的看著他。
何正戚嗚咽著說著什麼,他萎縮的身軀在床上扭動著,像一條蠕動的蟲子。
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除了穆璟。
深夜無人之時,他也曾如此念過那個名字。
顧言蹊。
他已離去,卻牢牢刻印在活著的人心中。
沒辦法啊,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聰慧果敢強大的人,誰遇到了,會不記得一輩子呢。
穆璟不再理會何正戚,任憑他在床上掙紮著走向死亡。
他走出陰森的牢房,忽的抬頭向天上看去。
太陽西沉,過不了多久,天空便會昏暗下去。
縱然他是天子,也無法阻撓太陽的落下。
恍惚間,穆璟想著,是不是該找個繼承人了。
他的年紀不小了,惠哲皇帝就是在這個年紀離開的。
繼位三十年,後宮始終空空蕩蕩,莫要說妃子,就連秀女都沒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