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2 / 2)

不複存在的酒窖原址上,不知為何地麵竟裂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往下望去黢黑一片,想來深度駭人。尚算完好的地方倒了幾個人影,敖玉沒有細看,憑借氣息認出是昏迷不醒的凡人。

八部天龍的視線,隻落在正中央的那道身影上。

素衣輕衫,長發如墨,他看見的是一個纖細的女子背影。即便她一手以劍支地,一手攬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妖,還任由那女妖依靠在自己的肩頭,給予他人支撐的樣子像是長青不敗的鬆柏,可泅透衣衫的血跡尚未乾涸,一眼就知道是自心口從前貫·穿的重傷,更是為她平添了幾分淒豔的柔弱。

但她分明還站得筆直。

這身影站立在空洞邊緣,像是在無言地等待什麼,直到白光一現,長息將最後一人送出,她才抬了抬頭,似乎是在看向那身穿白衣眉目清寒的男子。

敖玉親眼看著,自己的命劍完成使命後,便無言地懸停在她那裡,劍光流動不休,顯然是驚喜到了極處,卻半點也不刺眼,隻是溫溫柔柔地貼近了她。

或者該說,是貼近了她手中的那柄劍。

——那劍烈紅如火,縱然還隔開了一點距離,也似有澎湃的劍氣湧動,呼吸張弛之間,清正靈光一點點蓋過了班雜的妖氣與魔氣,讓這柄劍越發凜冽鋒銳,幾乎要割開看客的麵頰,像是在趾高氣昂地警告,又像是明目張膽地挑釁。

長息卻不為所動。

它收斂了所有的劍氣,就如同一把尚未開刃的凡鐵,隻留下柔和閃爍著的光芒,在無聲傾訴著自己的歡喜。

敖玉甚至覺得,他的命劍盈盈流轉,像是一隻噙滿了淚水的眼睛。

八部天龍的眼前似有些許模糊。

恍惚之間,他又看見一身灼灼的紅衣,他的同胞妹妹一手持劍,一手閒閒地叉腰,站在西海龍宮三太子的寢殿裡,背對他而站,百無聊賴地問著:“你怎又起遲了?今早再不練劍,你可就連曠了三天的早課了。”

“還不是你一個白日舟拖我入陣。”

躲在屏風後更衣的三太子正是手忙腳亂,腦筋還沒轉過來呢,已經小聲反駁道:“我昨晚沒睡好,可不就起得遲麼?”

“……嗯?”

西海小魔頭把話音拖長了些,雖沒有轉頭,但手中長劍卻是一震,本就躍躍欲試的掌珠神劍登時光芒更盛:“這麼說,是我的錯了?”

被隨手搭在屏風上的長息一頓,立刻又往下暗了暗。

可憐巴巴三太子:“……沒有,是我有錯在先,偷溜去凡間沒有帶上你。阿灼,對不起。”

敢怒不敢言的敖玉無語凝噎,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慢,唯恐讓妹妹等得著急了,等會練武場上要被她往狠裡收拾,隻好胡亂套上衣服,拿起命劍就衝出屏風,要去握阿灼搭在腰間的手。

結果被一巴掌拍開了。

“怎麼了?還生氣呢?”

敖玉剛要委屈地再辯解幾句,就見阿灼伸出手,替他正了正發上的玉簪。

“不像話。”

目無兄長的西海小魔頭擺著教訓敖玉的架勢,也果然就教訓了他,可她為他整理衣著的手卻很細致,從他歪斜的簪子,到卷著邊的衣領,到鬆鬆散散的腰封……

最後還要再加一句:“把鞋子穿好,踩著一半像什麼樣?”

敢情又不是你著急忙慌催人走的時候了是吧?

敖玉乖乖地“哦”了一聲,邊低頭穿鞋邊暗自腹誹,自己從凡間偷偷帶回來的桂花糕,他不樂意現在就給出去了!要等阿灼吃飽了晚飯,沒有空肚子了,再拿去故意招她饞嘴。

若是妹妹喜歡,那他就要再賣個關子,偏不說是從哪裡買的,要勾著她的饞蟲,這樣下次想要溜出去的時候,就能帶著阿灼一起了。

四海敖氏每隔百年才過一次生辰,可敖玉不想這樣,他也早就給妹妹準備好了壽辰禮物。到時候,他就會告訴阿灼,這是自己吃遍凡間才找到的最美味的糕點鋪子。

他想知道,如果他年年找,年年送,帶阿灼嘗遍天下美食,西海小魔頭會不會嫌棄他沒有新意?

他還想問一句:

——“阿灼,這樣的生辰賀禮,你喜不喜歡?”

藏在八部天龍腰封裡的紙包像是突然著起了火,快要燙穿他的臟腑。可敖玉卻隻是看著那柄久彆重逢的掌珠神劍,看著那個將掌珠握在手中的背影,用力眨了眨眼,想要逼退眼中的水霧。

他看著那個背影,腳步才要抬起,已經驚覺到自己的踉蹌。

可迎接他的不再是妹妹溫熱的手。

淩厲的劍氣莽撞地斜斬而來,敖玉腳前的地麵裂開一道恐怖的深縫,他僵在當場,心中才要萌芽的明知不可能也無法遏止的希冀霎時凍結,神情又是茫然又是不可置信。

長息著急地攔在二人中間,卻還是沒有橫劍相對。

那染血的身影回首望來。

不熟悉的麵容,看不出一絲西海小魔頭的影子,臉上更是沒有一點表情,看著他的目光空洞而陌生,像是一具任憑操縱的傀儡,察覺到有人要靠近,便不講道理地先亮出一道示威的劍意。

最重要的是,從她的身上,敖玉能捕捉到的是掌珠破開結界後漸漸複生的靈力,裡麵卻又摻雜著阿灼當年的龍身氣息。

——分明該是個凡人,卻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但詭異的也沒有死氣,乍一看,幾乎讓人錯覺是掌珠凝出的劍靈。

敖玉腦中亂成一團,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個狀況。

這素不相識的女子卻先開了口:“……”

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眸動也不動,好半晌,像是確認了什麼一般,失色的唇這才微微開合。

敖玉立刻眼眸劇震。

顧不得腳前的地縫了,他一步邁出,卻瞬息跨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站到宋坊主的麵前,隻要抬手就可以觸碰。

“你說什麼?”

八部天龍的聲音在顫抖,前一句話音還沒落,已經嗓音沙啞地又重複了一遍:“你,你再說一次?”

“……玉……”

像是許久沒有說過話似的,她的聲音磕磕絆絆,落在敖玉的耳朵裡,卻是開天辟地的第一道驚雷,讓他終於從死寂的海水中探出了頭,拚命地伸長了手臂,要去迎回自己缺失了千百年的半邊魂魄。

那個從未見過的女子在說:“阿玉,你今早……練劍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