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2 / 2)

“可宋坊主今日定親,來年便要嫁入萬梅山莊,成為西門的妻子。”

“桑落便再不能如往日一般。”

陸小鳳這樣遊戲人間的浪子,自己都未曾想過還有規勸彆人的一天,臉上難免有些古怪,但他的語氣相當認真,不摻半點玩笑。

“要麼就斬斷情絲,清清白白做回一家人;要麼就乾脆和宋坊主說清楚,是死是活一錘定音。再這麼一直耗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既然能以至交相稱,陸小鳳與宋玉紅的情誼便可見一斑。他用自己的江湖聲威替宋氏酒坊保駕護航,幫她從小小的雲河鎮走向五湖四海,那些連西門吹雪都沒有親眼見證過的顛簸與收獲、艱辛與成就,是陸小鳳曾與她對坐把盞,合著烈酒一起吞咽入喉。

他說自己沒有插手這件事的立場,可是,在宋老爹故去之後,西門吹雪尚未與宋玉紅成親之前,這世上,再不會有誰比陸小鳳更有資格站出來,對元正桑落說出這樣一番話。

“……斬斷情絲……”

元正輕聲重複了一遍,短短四字被碾磨出了千種滋味。他張了張口,像是有無數苦澀而沉重的隱情要替妹妹辯駁,可最後說出來的,隻是一句平靜的反問:“陸大俠覺得,若真的能當斬則斬,舍妹為何還要與你針鋒相對?”

陸小鳳莫名道:“難道不是吃我的醋?”

“你與小姐相交再莫逆,也無關風月,我兄妹二人並不是看不出來。”

“那是為什麼?”

總不能真是前世有仇?

“因為你的到來,於我們兄妹而言是當頭一棒。”

看著陸小鳳皺眉不解的樣子,元正慢慢地笑了一笑,像是連彎起嘴角的動作都費力極了。

“宋氏酒坊紮根雲河鎮百年,小姐又是獨女,十五歲前寸步未離故土,日子過得很簡單。”

——簡單得像是一個不會被打破的夢境。

三進院落,釀酒開張,每日要操心的都是些柴米油鹽,無論江湖之上是腥風還是血雨,是明爭還是暗鬥,什麼樣的陰霾都波及不到小小的酒坊。

那裡永遠明亮乾淨,一塵不染。

流離失所的江家少爺怎麼能預料到,從難民堆裡爬出來之後,還能過上這樣安穩的生活。

他們珍惜得近乎惶恐,明知自己就是埋在宋家的火·藥,一旦被人點燃引線,就會讓這個收容他們的港灣灰飛煙滅。到了後來,宋家父女待他們越好,江氏兄弟便越是不安,數不清多少次動過離開的念頭。

“我有些後悔,當初東家要收留我們的時候,為何我們沒有拒絕……”

桑落甚至曾私下說過這樣的話。

當初之所以答應,是因為背負血海深仇的兩個孩子不能死,他們撐過了逃亡路上的所有艱險,沒有讓自己變成路邊無人收斂的白骨,就是為了留著一口氣,查出滅門真凶,以慰江府滿門亡魂。

所以他們抓住了宋老爹伸過來的手。

——這是隻有江氏兄弟自己才心知肚明的卑劣。

他們虧欠宋家良多。

可無數次想要離開是真的,無數次離不開也是真的。

起初是他們年紀還小,做不了什麼像樣的活兒——起碼抵償不了宋家在他們身上的花費,而江家少爺幼承庭訓,怎麼能知恩不報?便想著至少要攢點銀錢,不能讓宋家在他們這裡血本無歸。

但人非草木,在一起久了,真相不能交付得全無保留,感情卻自然而然地日漸深厚。雖然還是一口一個“東家”“小姐”地叫著,但江氏兄弟心裡明白,他們終於有了第二個家。

一張桌子上吃飯,一個院子裡生活,磕著碰著了有人心疼著急,冷了熱了有人噓寒問暖。廟會上人手一隻的糖葫蘆,過年時分量相同的壓歲錢,有宋老爹撫在他們發頂的溫暖手掌,還有宋玉紅親手縫製的衣衫鞋襪……

小少爺們曾高宅闊院,也曾食不果腹,卻是第一次觸碰這樣的尋常百姓家,不知道原來人間煙火能比迷·煙毒瘴更加要命,竟讓人無知無覺便流連忘返。等他們長成半大孩子時,無意間回望,才驚覺幾載光陰倏忽急逝。

他們居然已經跟在宋玉紅身邊,走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

——恍惚之間,就像是已經過完一輩子了。

可陸小鳳偏偏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

“在小姐眼中,我與桑落是她的弟妹,是家人,而你……”元正看向四條眉毛的江湖客,“才是她的第一個朋友。”

陸小鳳不自在地摸了摸後頸。

他一向臉皮甚厚,此刻竟少見地流露出幾分赧然。若是被宋坊主看見了,定然是要忍俊不禁的,能指著這個笑話他幾十年。

可惜站在陸小鳳麵前的是元正。

少年郎隻是清清淡淡地一笑。

“陸大俠來了,與小姐傾蓋如故。我與桑落才不得不承認,以她如此天資,不會一生蝸居陝中。來日長久,天高海闊,她的一生總會遇見更多的人。到那時候,便會有一個人住進她的心裡。”

隻是那個人,注定不是元正,也不會是桑落。

“舍妹屢屢與你爭吵,錯不在陸大俠,隻是因為你的出現……”元正輕聲道,“打碎了我們兩個的自欺欺人,如此而已。”

哦豁。

原來這麼多年的針尖對麥芒,不是因為八字不合,而是怪他這隻陸小雞打鳴打得不是時候,擾人一場好夢?

陸小鳳無語望天,隻覺自己鬥過的嘴終究還是錯付了。

要是早知道還會有這一出,桑落暫且不說了,陸小鳳也許能幫上元正一把。畢竟西門好歸好,作為摯友的陸小鳳卻有些不能想象,他妻兒俱全,與人偕老該是什麼樣的光景。

就算已經走到定親這一步,陸小鳳心上都還吊著一塊石頭,唯恐日後二人不能圓滿收場。

——相較而言,元正與宋坊主青梅竹馬的情義擺在那,總該比西門更知冷知熱,看他的樣子也逃不出宋坊主的五指山,不用擔心她以後被夫婿欺負。

陸小鳳頗有些後悔莫及。

……

……不,等等。

是不是有哪裡不太對?

陸小鳳把元正方才說過的話仔細回想了幾遍,突然倒吸一口涼氣:“你說你們兩個的自欺欺人……你對宋坊主?!”

“……是。”

少年郎目光明亮,似春水倒映繁星一片:“我也是心懷不軌之徒。”

所以自家小姐當真定親的時候,他白日裡幫著清點聘禮,巨細靡遺到不曾有絲毫錯漏,夜晚卻不能入睡,乃至於等到了陸小鳳的無聲相約,與他在這僻靜處兩相對峙。

也所以他再三勸阻著同胞手足,卻隻能寄望於桑落和陸小鳳、和西門吹雪勉強粉飾太平,而不是開口讓她放下。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冠冕堂皇地要求桑落?

陸小鳳一言不發看著元正,好半晌,才乾巴巴地擠出幾句話來:“你突然坦白這些,我都不知道是該誇宋坊主魅力如斯,還是該說你與桑落果然不愧為兄妹……”

就連喜歡一個人這種事,也可以如此的心靈相通。

“但我撞破桑落的心事乃是巧合,你隱忍得這樣好,未曾被我發現任何端倪,怎麼就自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元正一時默然。

良久,他看向陸小鳳,神情竟很認真:“我隻是……不敢一個人呆著。”

陸小鳳頓時啞口無言。

他是到了這個時候才驚覺,剛剛還被自己誇獎成“善於隱忍”的少年郎,麵對心上人已成定局的婚約,其實遠沒有他看上去的那麼無動於衷。

——比起能堂而皇之出入宋玉紅臥房的桑落,今夜的元正,才是真正走投無路的那一個。

除了一個意外得知內情的陸小鳳,成為誤打誤撞送上門的樹洞,他甚至再沒有彆人可以傾訴。

“……你要是實在難受,”陸小鳳乾脆擼起袖子,對著元正晃了晃自己的手掌,“趁著宋坊主不在,我陪你痛痛快快打一架?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事過不去的。”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屬於男人之間的最好的安慰。

陸小鳳甚至沒有等到元正回答,便如鬼魅般踏前一步,瞬間欺近元正身前!

那是一場湮沒在暗處的對戰。

沒有正式的戰帖,地點也選在夜黑風高的雲河鎮,除了天上一輪孤月,再沒有第二個見證。甚至連陸小鳳自己都不知道,對麵隨手撿起樹枝用著劍招的少年郎,乃是天下第一劍的傳人。

——燕南天風頭最盛時,陸小鳳興許尚在繈褓,等到靈犀一指打響名號的時候,燕南天卻已經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陰差陽錯之下,即便是自小混跡江湖的陸小鳳,也未曾領教過睥睨天下的神劍決。

再者說,元正的劍法並非全然照搬燕南天。

同樣的招式被不同的人用出來,其中威力便千差萬彆。而以元正的根骨,奇猛霸道的神劍決在他手中平添幾分清朗從容,乃至於連燕南天這個師父都曾坦言,讓他不必照本宣科,隻管走出一條自己的劍道來。

“……還好還好,西門還不曾向你約戰。”

陸小鳳撚著自己被削落的一縷頭發,似是預見到什麼一般,長歎道:“不然宋坊主夾在中間,可要為難死她了。”

元正看著手中少了半截的樹枝,目光不易察覺地深了下去。

——這也正是他為什麼甚少佩劍的緣故。

少年郎一早便做過決定,倘若西門吹雪能一直不過問,等日後他與小姐成親了,當著這位宋家姑爺的麵,“元正”隻會是一個無甚出奇的下屬,有點功夫傍身,卻不足以讓堂堂劍神萌生戰意。

報仇雪恨之前,元正甘願讓一身劍法暗室蒙塵。

但誰又能想到,還沒等到江氏兄弟離開宋家,成親在即的西門吹雪已經和燕南天狹路相逢。

當那個白衣染血的身影回到萬梅山莊時,元正便有了預感,他以後很難再瞞住劍神了。

——與燕南天交過手,西門吹雪不可能還認不出神劍決。

何況那一日,桑落剛剛從昏迷中醒來,便聽聞自家小姐性命垂危,紅著眼睛就要闖去主屋的時候,元正為了攔住她,已經迫不得己出了手。

彼時,西門吹雪就在一旁。

少年郎甚至覺得,若非是礙於宋玉紅,西門吹雪不可能沉默到現在,才用一記掌風確認他的武功路數。

“恕元正冒昧。”

少年抬頭看向西門吹雪,平靜道:“莊主早知我是神劍決的傳人,為何選在今日揭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