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1 / 2)

道佛兩界表示自己並沒有拓展喜劇業務的計劃,所以,能讓兩尊大神早出晚歸的根本原因並不在於——至少不全在於孫拓妻子的屍·身。

“真君的意思是,這上頭的聚氣陣有問題?”

八部天龍站姿筆挺,如玉樹般伸展的腰背透露著四海敖氏的嚴正家教,可他麵上表情卻不是那麼回事兒,頗有些不耐地看著眼前的兩具喜棺:“三界能人眾多,走邪路子的也不在少數。這個聚斂陰氣的陣法雖然看著眼生,但各家自有各家的門道,想來總不會公告天下吧?”

——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顯聖真君大驚小怪。

敖玉暗地裡一個白眼險些要翻到天上去。

應宋坊主邀約,八部天龍先在她家中用過一頓素齋,祭過他這敖氏白龍五臟廟了,才慢悠悠地晃出門,直奔城外而去。

到這個時候,已經不能說他要去的地方是宋氏酒窖了——托掌珠的福,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興建的酒窖已經片瓦不存,活脫脫就是個戰後遺跡。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引起塞北百姓的恐慌,不過是幸得顯聖真君出手相助,以障眼法暫且遮擋了慘不忍睹的廢墟,以便日後宋坊主騰出手來善後。

彆的不說,這塊地皮上先是突然死了人,又無端端一朝拆毀,底下還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劍塚,坑洞至今都沒填上呢,幾相疊加之下,怎麼聽怎麼像是即將砸在手裡的凶宅。

宋坊主好歹還是個信譽極好的皇商,總要裡裡外外都收拾乾淨了,再商量要不要轉手的事。

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敖玉便征得了宋坊主的同意,依舊把孫拓妻子的屍·身和兩具喜棺停放在地下劍塚。至於胡忠夫婦和他們的獨子,經敖玉度化怨氣後,由蘇醒過來的宋氏掌櫃馮如海置辦了棺木,已經被胡勇胡老大夫領回了家。

塞北胡家懸白辦喪。

作為胡忠的長兄,也是這一家子剩下的最後一個活人,本就年歲不小的胡勇幾乎是眨眼間就蒼老了下去。

這個前幾日還能衝著小李飛刀吹胡子瞪眼的小老頭,如今連走路都需要徒弟在一旁扶著,馮如海代表宋氏酒坊與他私下協商時,即便是早年闖蕩江湖的重劍客,看著胡勇乍然雪白的鬢發與橫如溝壑的皺紋,心中也很是有些難受。

“胡大夫,我們東家如今身子不好,不能親自前來,有些話便隻能由我轉述了。”

胡勇眼皮垂得很低,像是一扇厚重的鐵門,關閉了眼底的所有情緒。

“我也不與您兜圈子。東家說了,事情既然出在自家酒窖,宋家便不會推脫。您如何理解令弟與弟媳的死因,又要如何對外解釋,宋家也同樣無權過問。若是您想要交由官府徹查……”

說到這裡,馮如海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卻還是如實重複了宋坊主的交代:“宋家絕不阻攔。”

一無所覺的胡老大夫卻啞聲道:“不必。”

馮如海一愣。

“阿忠夫妻倆不忍心孩子在下頭孤單,想給他找個媳婦,這事我並非毫不知情。”

胡老大夫坐在那裡,話說得極慢,仿佛把每個字都嚼碎了無數遍,先一步咽下那些難與外人道的無奈、心痛和後悔,才能讓自己的語氣不要過分顫抖。

“他們起先與我說的時候,我便阻攔過。可是……”

可是,他這個當哥哥的一輩子沒有成家,膝下無兒又無女,僅有的一個侄子便好似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胡勇永遠忘不掉,十多年前,當他第一次抱起那孩子的時候,血脈中湧動的熱意甚至逼得他紅了眼眶。

彼時,胡勇已經在南疆守喪三年。

——他的養父母本就年紀大了,因正道追殺林詩音一事,意外遭受了非人折磨,自此便一直纏綿病榻。不管胡勇如何費儘心力地替他們療傷調養,也補不回二老流失的壽數,沒過幾年便先後故去了。

“我們兩個老的耽誤你夠久了。”

養父彌留之際,曾緊緊握著他的手,混沌的目光竟回光返照般恢複了清明,看著被自己從街邊乞丐堆裡撿回家中的養子,聲音斷續得像是南疆的落雨,要彙聚成河水,送走這個為了照顧他們而謊稱找不到家鄉的孩子。

“阿勇啊,你該回家啦。”

這是養父留給胡勇的最後一句話。

他握著老人家漸漸冰冷的手,半晌,終於把頭埋在養父粗糙的掌心,痛哭失聲。

胡勇將養父母葬在一起,開始素衣素服地為老人家守孝。

三年後,塞北擅做木工的胡家突然迎回了走失多年的親人。那時候,胡忠早就已經是個有妻有子的壯年男人了,但他看著自己失而複得的兄長時,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摸臉,才發現自己早就滿麵淚水,哭得像是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娃娃。

而他那個確實還走不穩路的獨子,卻已經被胡勇抱在懷裡,聽從著胡忠妻子的教導,乖乖叫了一聲“大伯”。

那一瞬間,對他們一家人而言,好似再沒有什麼遺憾了。

胡勇終於落葉歸根。

他在塞北開了一家醫館,對弟弟一家解釋說是收養他的老夫婦恰好會些醫術,便如數交給了他,雖然隻能治些跌打損傷風寒咳嗽之類的小病,但總算還能自力更生。

胡忠夫婦相信了。

他們也沒辦法不相信。

胡忠和他的妻子至死也沒有走出過塞北,一輩子隻知道低著頭做工,養家糊口便是他們的頭等大事了,拿起過的最能傷人性命的東西也不過是鑿刀鋸子。

他們哪裡能想到,像胡勇這樣自己掙十個銅錢能貼補弟弟八個的好兄長,在南疆時,曾是怎樣讓人望塵莫及的毒術天才,乃至於曾親手醫治過大名鼎鼎的小李飛刀,連讓眾多前輩束手無策的生死同心蠱都被他降服了,至今仍被強封在李尋歡體·內。

要不是他自己沒有這個打算,一門心思隻顧著家裡的一畝三分地,“胡勇”這個名字絕不可能默默無聞。

但誰叫他就是甘於平淡。

——從胡大夫做到胡老大夫,用能夠殺人於無形的雙手做些正骨紮針的活兒,半道上還能收個學徒,雖然不能教他什麼南疆毒術,但好在胡勇也不是把徒弟當牲口使喚的惡人,能教出去的本領都教了,自問沒有對不起那一聲“師父”。

胡老大夫心滿意足。

他甚至想著,若是能這般過完一輩子,也算是老天爺待他不薄了。

直到他的侄子突然患病。

就像是暴雨傾盆前割裂天空的第一道雷閃,胡家兩兄弟用儘了所有能用的辦法,胡勇更是不分晝夜地研讀醫書。最危急時,他連用·毒·續命這般以毒攻毒的法子都開始著手研究了,但他視若親生的侄子還是一日比一日虛弱。

胡老大夫拖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恍惚之間,以為自己看見的是那一年被正道吊在牆上用·刑,幾乎看不見心·口起伏的養父母。

——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

天下之大,哪有當真能夠逆轉天命的奇跡?便是有了,他們這些凡人又豈能輕易得知?

胡勇眼睜睜地看著侄子咽了氣,耳邊是弟弟和弟媳撕心裂肺的哭聲,破碎而尖利,如同年老衰弱的野獸在舔舐自己早夭的幼崽,每一聲都痛得恨不能嘔出一口心頭血。

他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

即便有徒弟竭力攙扶,胡勇還是踉蹌著跌進了椅子。

這個好不容易團圓的家再度風雨飄搖。

弟媳早年誕子時傷了根本,這些年再未生育,胡家兄弟兩個膝下就這一根獨苗,一朝喪子之痛不亞於萬箭穿·心之苦。但胡勇經曆的風浪總歸更多些,他也實在是個負責任的好兄長,看著渾渾噩噩的弟弟與弟媳,明明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卻還是強打起精神,開始儘心儘力地照看家人。

他以為,往後漫長歲月,便該是他們三個老家夥相互扶持了。

“若是我先走了,你便時常來家裡看看,替我照料阿忠他們。”

心力交瘁之下,胡勇也難免有撐不住的時候。某一日,他在醫館坐堂時突然眼前發黑,半晌才緩過來一口氣,徒弟著急忙慌地過來查看,才發現胡勇手腳冰涼,額頭卻滾燙,脈象浮緊得厲害,顯然是病了有些時候了。

他卻半點不提自己的事。

小徒弟忙前忙後照料他時,胡勇隻交代了這一句。

他說:“你若做得到,便不枉我們師徒一場了。”

徒弟似乎被這話唬了一跳,一回過神,便忙不迭答應了。

後來倒是胡勇自己有些慚愧。

人生病時心緒波動,總要比平時多愁善感些,他又乍逢親人離世之痛,一時心灰意冷,竟說出了這般強人所難的要求,豈不是平白無故讓小徒弟背上了一個大包袱?

即便師徒如父子,也沒有三親六故都要交給徒弟照料的道理。

從此以後,胡勇絕口不提此事。

他隻是越發注重強身健體,想著怎麼也要多活幾年,至少……

胡老大夫大清早地遛彎回來,弟弟家中仍是一片死寂,再沒有從前與晨光一同到來的飯菜香味,也聽不見那些叮囑早去早回、出門小心的說話聲了。

他盯著門板看了一會兒,轉身回屋時,心裡轉過的念頭是:

——至少,要活得比弟弟與弟媳長久。

不管是長一日,一時,就算隻是一刻,也是好的。

他們沒有孩子養老送終了,胡勇便打定主意,要看顧弟弟夫妻兩個直到最後。

可後來突然有一天,行·屍走肉般的弟弟居然主動找了過來,很是坐立不安的樣子,也不知是在畏懼什麼,肩膀一直繃得極緊,手上也不停互搓。等到胡勇連問兩遍“發生了什麼事”,胡忠才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抬起了頭。

“我和孩子娘商量過了,想、想買個兒媳婦。”

胡勇一時竟沒有聽懂,下意識地追問道:“買什麼?”

“……兒媳婦。”

這三個字一出口,仿佛是打碎了什麼無形的枷鎖一般,老木匠的神態竟漸漸恢複了平穩。

他說自己和妻子近來時常做夢,夢中總能看見兒子,他穿著下葬的壽衣破了好幾處,原本緊密的線頭不知為何也鬆脫了,腳上的鞋子也滿是泥土汙跡,鬢發散亂得像是露宿街邊的乞丐。

一看就是一副無人照料的淒慘模樣。

“小寶兒哭著和我們說,底下冷,他一個人走了太遠了,身邊也沒個說話搭伴的人,實在是挨不住……”

老木匠的聲音如同喃喃自語:“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本事給他娶個媳婦回來,總不能人都走了還讓他這麼孤苦伶仃的……”

“……”

胡勇沒有立刻回應。

倘若弟弟說的隻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夢中所見,胡勇八成要以為是他太過思念兒子,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彆說是生身父母了,連他這個強撐著的大伯也還沒有放下,三不五時便能夢見那個孩子,醒來常常眼角帶淚。

但弟弟開口便說了,這是他們夫妻兩個共同的夢境。

“……近日你們可遇見了什麼人?”

胡勇沉聲問道:“有沒有收過用過生人的東西?”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