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2 / 2)

敖灼在成年禮前被接回西海龍宮,但這並不代表她在真君殿的房間便從此空置了。至少當年掌珠斷毀後,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也因為放不下同樣身受重傷的楊戩,敖灼就曾回來秘密休養了許久。

就算是她魂飛魄散了,這兩間屋子也再沒有住過彆人。更有甚者,哮天犬陪著主人下界時,總能看見他去挑選雜書,如此日積月累地,竟愣是堆滿了許多個大箱子,卻又不往外麵擺。

——那些敖灼自己買回來的書仍擺放在書架上,在結界下保存得很完好,這麼多年了,連邊角都還光潔如新,仿佛隻要它的主人願意回來,便可以隨手拿起來翻閱。

“主人,萬一他弄壞了三公主的東西……”

哮天犬曾遲疑地勸說。

其實那一處本來就是書房,除了幾麵書架以外,敖灼私用的東西並不多。隻要收回她從前的桌椅茶具,換上新的,再加一張供柳毅休息的臥榻,便可以算是大功告成了。

但隻要想到有外人住進去了,哮天犬便滿心不自在。

顯聖真君卻另有所思。

“柳毅法力單薄,他隨五公主修習水族功法,至今仍無法遠離水係靈力。”

——而楊戩不可能讓他靠近殿中靈池,也不會讓彆的男子占據敖灼從前的臥房,隻能退而求其次,把靠近昆侖靈泉的書房暫且騰了出來。

這是他說與哮天犬的理由。

神寵當然不會懷疑主人的話,雖然依舊不滿,卻到底不再多說了。每次給柳毅送飯時,他也儘量克製著自己,不要為難敖清尚未和離的丈夫。

“這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因要等著收回碗筷,柳毅用飯的時候,哮天犬通常會化作原身趴在門外的地上,耳朵沒精神地耷拉著,憂愁煩悶得不得了。

然後被再熟悉不過的靈氣驚醒過來。

他看見前幾日匆忙離去的主人終於回來了,頓時興奮地迎上前,短·鞭似的尾巴幾乎搖出了殘影,跟在真君腳邊不停打轉。

“這些天辛苦了。”

真君和下界前好像沒什麼不同,至少麵色上看不出任何不對,習慣性地彎腰摸了摸哮天犬的頭,抬眼時,目光才落在書房的門上:“情形如何?”

“……安靜得很。”

哮天犬歡快的尾巴一頓,不是很情願地回報:“他破不開架子上的結界,還是隻能看看箱子裡的書,每天按時用飯休息,沒鬨出過什麼事。”

真君目色微轉,直起身點了點頭。

“在外麵等我。”

疾犬喉間滾出一聲低沉的聲響,亦步亦趨地跟在主人身後,等到房門開了又關,他才重新趴伏回去,毛茸茸的雙耳卻突然豎得筆直,時不時還要抖動兩下。

而比起好不容易等回主人的神寵,柳毅與楊戩再見時的表現,便要冷靜得多了。

“真君。”

他放下吃到一半的飯菜,笑著起身相迎,仿佛他並不是真君殿的階下之囚,也不曾設計傷害過真君殿的主人。

可顯聖真君隻會比他更加從容。

這個千百年來心係蒼生的男子緩步走來,他自己設下的結界當然不會阻擋他,反而趁真君穿行之時灑落細碎的靈光,像是開在玄衣之上的暗紋,好看得極為乾淨透徹。

“我回來得不是時候,你先用飯。”

楊戩抬手示意,便自顧自地站去一旁,視線在書架上逐層梭巡,仿佛是在清點查看著什麼。

柳毅卻沒有當真落座。

他看著顯聖真君負手而立的背影,便如同直麵著一片連通天地的山脈,仰頭不知其高,俯首不知其深,在頂天立地的同時滋養著萬千生機,連日月也要從此升落,厚重而清朗。

甚至這隻是真君平常的樣子,波瀾不興間儘顯崢嶸,隻是站在那裡就能以氣勢壓人。

——或許他是可憐我這一點微薄道行,說不準進門前還刻意收斂過靈力。

柳毅的腦海中突然躍過這一個念頭,麵上竟帶起一個微笑,自己三兩下把碗筷收拾乾淨:“真君過來坐吧。”

真君回首,見柳毅已經把桌子整理出來了,正在倒茶,便沒有推辭。

兩位敖氏駙馬相對而坐。

這場景對他們而言都不陌生。

——四海敖氏中,除了敖灼出生的西海之外,涇河龍宮便是顯聖真君最常造訪的地方了。一來是涇河比鄰雲河鎮,而鎮中住著三聖母的後代,楊戩從沒有忘記要照看他們;二來是敖清先前龍珠損毀,傷勢恢複起來極為緩慢,膝下卻還有一個小小的柳琢,楊戩便時常前去探望,搜羅到合用的靈丹妙藥了才會送過去。

因敖清時常陷入昏睡,作為她的夫君,柳毅自然要站出來接待妹夫。

他起先還很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能和傳說中的三界翹楚說些什麼。自己這區區兩百餘歲的壽數,所見所聞,有什麼能夠拿出來和顯聖真君說道的呢?

便隻能硬著頭皮聊些瑣事。

說小琢擔心娘親,修煉的時候都經常走神;說西海叔父前些時候也來過了,還特意帶上了三太子,拎著他的衣領催促他試試佛門的辦法,能不能儘快治好敖清;說敖清不知做了什麼夢,某一日突然哭著醒來……

“……嘴裡喃喃念著‘阿灼’。”

說到這裡,柳毅突然自覺失言似的住了口,麵露歉疚之色。

坐在他對麵的顯聖真君默然片刻,溫聲道:“她與五公主一向感情深厚。”

——於是,敖清在他這裡的分量也與旁人不同。

在她昏迷時,楊戩還曾幫忙教導過柳毅。畢竟他能踏上修煉之路,全賴敖清以龍珠為其洗髓,一旦沒有了這隻推手,柳毅的衰落幾乎是肉·眼可見,整個人的精氣神再不能與從前相比。

這個凡人曾經服用過楊戩當做新婚賀禮送上的昆侖靈芝,麵容永不老去,但是有一段時間,楊戩在涇河龍宮見到他時,卻覺得眼前的柳毅已經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氣息枯朽得像是從根係開始發黃的野草。

可顯聖真君不想讓敖清醒來的時候,看見的也是這樣一個柳毅,不想讓敖灼的五姐姐也承受一次摯愛死彆之痛。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比楊戩更懂得那般滋味。

顯聖真君便開始指點柳毅修煉。

敖清天資不比敖灼,不能像敖灼教導棲光一樣,為自己的丈夫量身打造出一門功法來,柳毅便跟著妻子學些龍族的法·門,好在他體內本就有敖清的龍珠真元,也算得上是兩相契合。

不過顯聖真君身為玉虛宮三代首徒,便是再如何的觸類旁通,但信手拈來就能指點他敖氏的法門,柳毅還是忍不住有些驚訝。

楊二爺卻隻是笑了笑。

“她從前常與我切磋。”

隻這一句,便不再往下說了。

那些他們在真君殿朝夕相伴,就著一招劍式、一個陣法,便可以有來有往說上許久的日子,胸襟寬廣的楊戩不想拿出來與任何人分享。

“我原先受真君照拂頗多,也一向知你法力高深,終我一生也難望項背。”

柳毅遞過去一杯茶,看著楊二爺接過了,這才慢聲道:“可這些日子閒來無事,回想前塵,卻發覺我還是低估了真君。”

顯聖真君將茶杯捏在指間,骨節分明的手搭在杯壁上,任由清淡的茶香染上他的手指。

他一時未答。

柳毅便自顧自接了下去:“你對四海敖氏的了解,遠超我的預計。那時涇河邪氣已然泛濫了,我在龍宮設下白日舟,又在小琢的寢殿準備了可使獸族昏睡的沉金木,以真君的本事不可能察覺不到一點異樣。可我請你單獨前去大殿,你竟真的把哮天犬留下來陪伴小琢,任由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我以為是自己藏好了手腳,僥幸騙過了你,可醒過神來,才知道原來真君一早便發現了。”

柳毅長歎一聲。

“真君那時配合我,是要當麵拆穿我?”

顯聖真君抬起頭來,目色淺淡,未曾有一絲自得,平淡得仿佛一切隻是柳毅的臆想。

但好歹做了兩百年的連襟,柳毅知道,這便是真君的回答了。

或許以敖清為陣眼驅動白日舟,確實出乎楊二爺的預料,也成功壓製了他的反擊,可楊戩的後手同樣不在柳毅的料想之內。至少供奉在雲河鎮劉氏後人家中的楊戩與三聖母的神像,柳毅在涇河龍宮長居兩百年,也沒有絲毫察覺。

就算三聖母無法及時趕到,但倘若拚個兩敗俱傷,以真君一人之力,當真就破不開柳毅篡改後的白日舟麼?

——不可能。

敖清外表看上去再柔弱,也是執掌一方的敖氏真龍。她可以耽於夢境,舍不得夢中那個笑著喚她“五姐姐”的阿灼,但她不會永遠沉溺於此,遲早還要背起她身上的重責大任。即便敖清自己醒不過來,楊戩也不能坐視她被抽空靈力,最後虛耗而亡。

兩害相權取其輕,重傷了還能休養,丟掉性命卻難再複生了。

至於顯聖真君自己,征戰殺·伐都沒有讓他後退過半步,何況麵對一個法力淺薄的柳毅?

可他也從不是隻知蠻·乾·的莽夫。

當年道心損毀要閉死關,他都能雲淡風輕地瞞過親人好友,除敖灼外無一人能夠看破。這般心性與智計,連仙魔大戰都能建立定鼎之功,幾乎未經風浪的柳毅怎麼會是他的對手?

何況……

“……我說過,我從前常與她切磋。”

真君飲過一口茶,嗓音便更清潤和緩幾分。

西海小魔頭不僅是資質力壓同族,腦筋靈活得也很是有些不一般。她在真君殿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因那時還沒有本命法器,便隻能專注於自身,順手搗鼓敖氏祖傳下來的五花八門的玩意兒。

比如白日舟。

她敢想前人之所不能想,也敢做後人之所不能做,連一個簡單造夢的陣法,都能被她玩得聳人聽聞,先是一點點拆解了,再一遍遍重新拚湊。

以弱困強算什麼?抽取陣中人的靈力算什麼?以邪氣汙濁後再反噬回去又算得了什麼?

倘若是敖灼施展白日舟,甚至能化虛為實,以自身靈力為其搭磚架梁,將夢中幻景投放到眼前,伸手可觸,呼吸可聞。

——她以此陣法變換空間,曾在昆侖山真君殿搭建過一個西海龍宮,帶著楊戩一點點看過她長大的地方。

顯聖真君畢竟不是龍族,包括逆鱗結在內的許多敖氏隱秘,即便是他也無從得知。

可誰叫柳毅偏偏用的是白日舟。

顯聖真君幾乎是站在敖灼身邊,看著她把這陣法玩出了花,柳毅再如何暗自籌謀,難道還能比得過冠絕四海的西海紅·龍?

“所以真君早就懷疑我了,順著我的計劃走,是想看看我究竟所圖為何?”

柳毅神情自嘲,語氣卻沒有想象中的激烈:“可笑我自以為萬事俱備,原來不過是一場笑話。”

顯聖真君卻平靜地搖了搖頭。

“我並非如你所想的一般算無遺策。”他一頓,似乎是不經意間回憶起了往事,又似乎隻是整理了一下思緒,“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是誰教你篡改白日舟。”

柳毅距離飛升成仙遙遙無期也就算了——這種事本來就不能強求,但是,隻看他這點微不足道的靈力,也該知道他的資質如何了。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棲光以敖灼龍鱗為食,還能硬挨三道化形雷劫,而柳毅受敖清龍珠洗髓兩百年,又有夫妻雙·修之助,但凡一道天雷劈下來,他大概就能去鬼域拜見意安了。

如果說當初抽取柳琢的神骨納為己用,柳毅還能依仗父女之間的血緣,但改動陣法這等精細的活兒,但凡他能自己琢磨明白,進境怎麼還會如此艱澀

——彆看敖玉提起邪氣陣不以為然的樣子,那是因為這陣法的威力困不住他,而非陣法本身不值一提。要知道,古往今來,永遠都是學習前人整理完善的功法容易,標新立異自立門戶者更為艱難。

否則四方水族,千萬年來,自龍王之下,為何再無人能與敖灼匹敵?

自知深淺的柳毅陷入沉默。

顯聖真君並非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了。

柳毅在涇河作亂一事,本就疑點頗多,楊戩帶人回來就是要詳加調查,不動·刑不等於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事實上,連曾經讓敖灼忍俊不禁的天眼他都用上了,以磅礴靈力壓鎮柳毅心神,逼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再不能摻假。

然而沒有用。

——柳毅的答案,與當日在涇河龍宮相差無幾。

他依然說沒有勾結魔族,隻是自己生了心魔,能篡改白日舟是靈光一閃想出來的,涇河河水深入沿岸,正好方便他聚攏周邊屍·身的邪氣。不殺柳琢隻是將她趕出龍宮,因為那是他和阿清的女兒;已經困住了楊戩,卻沒有死鬥到底,是他還沒有下定決心玉石俱焚。

這一番說辭,聽起來也算合情合理。

可惜顯聖真君一個字都不信。

因顧忌著敖清的存在,真君不會搜查柳毅的記憶,他也做不出這麼不擇手段的事。如果柳毅當初真的殃及凡人,造下殺孽,情況也許會大為不同,但有一件事至少是肯定的:

——楊戩不會把殺·人·凶·手帶回昆侖山,很可能直接把柳毅押送鬼域,交由閻羅問罪,那裡自然有讓他不得不說實話的手段。

事情便就此陷入僵局。

好在顯聖真君一向耐心充足。

他把柳毅扣押在手中,供人好吃好喝,半點也沒有著急的樣子。若非掌珠劍塚出現了第二個相似的聚氣陣,恐怕不知道要過多久,他才會再來與柳毅相見,說出這一番話。

“……你為何認定幕後另有黑手?我一個人便不能苦心設局麼?”

半晌一言不發的柳毅突然抬高視線,他生得文質彬彬,眉眼溫和,看上去和敖清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他此刻一開口,便是咄咄逼人的語氣:“堂堂顯聖真君,就要如此看低我們凡人?”

半盞殘茶已涼。

顯聖真君放開不再溫熱的茶杯,被這般冷嘲熱諷了也沒有生氣,看向柳毅的目光平靜得不帶一點波瀾。

“看低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柳毅一怔。

顯聖真君卻已經輕聲道:“我篤定你身後有人,不為其他,隻是當日涇河龍宮中你身上爆·發的魔氣……”

——“許久之前,我便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