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道天雷卻猝不及防地落了下去！
倏然炸裂的雷光，讓雲華神女還未舒展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二十六，二十七……
她的內府幾近損毀，靈力斷續，眼見著丈夫的七竅處迅速流出鮮血，已無靈力可用的雲華毫不猶豫地燃起神血，將要熄滅的靈光似是返照一般恢複了明亮。
三十整。
劫雲愈積愈厚，仍在積蓄力量準備著最致命的一擊，雲華的神血卻已經燃儘了，整個人蒼白得可怕，仿佛一道隨時都會消散的幻影。
剩下的便隻有元神。
三十四。
神女隻覺眼前驟黑驟白，識海之中一片昏沉，付出慘重代價換取的靈力已經微弱得可笑，卻還是被她本能地逼入丈夫體內。她甚至已經看不清這個近在眼前的男人的神情，隻能模糊地感知到，似乎有什麼溫熱的東西不停滴落在她的手上……
也不知道是丈夫的淚，還是他流出的血。
三十五。
或許是神女的元神都將要耗儘了，再也不能維持先前施展的術法，她的丈夫不知為何竟能動彈了。天雷之威已經讓這個凡人奄奄一息，他卻隻是眼也不眨地凝視著妻子，抖著手想要去回握她。
——三十六。
響徹天際的雷鳴裡，那個滿麵血淚的男人狼狽又不堪，再也看不出從前灌江口楊府主人的風度翩翩，像是立刻就要被鬼差勾走的遊魂。
可他偏偏從喉嚨裡擠出了一點微乎其微的聲音。
“……雲……華……”
他最後一次喚妻子的名字，也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遺言。
拚了命抬起的手掌突然狠狠墜落下去，到最後，也沒有握住自己的妻子。
——凡人傷痕累累的屍身砸進了神女的懷抱。
雲華怔怔，木偶一般愣在那裡，麵上甚至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有絲絲縷縷的紫光從她身上不斷亮起，向外飄蕩，像是被狂風吹散的雲朵。
“……”
半晌，神女終於抬起頭，即將湮滅的元神帶走了她全部的力氣，自以為的質問輕飄飄得仿佛夢中囈語：“為……什麼？”
凡人飛升隻需十八道天雷，這一夜卻落了足足三十六道，直到將他們夫婦逼上了死路。
——這是天罰。
雲華自知罪責在身，可她的丈夫一生行善積德，灌江口百姓無不感戴，是這天下最好最好的人，為什麼會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是因為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與他相愛相守麼？
還是因為她想要替丈夫騙取一個仙身，擅改命數，反而招致殺身之禍？
可三界生靈，皆有情意。她這個神仙不過愛上了一個凡人，難道就罪不可赦麼？
連從前積攢的功德也可以不作數。
……難道就真的非死不可麼？！
“所謂天道……”
神女仰望著無邊夜空，神情茫然，眼底卻仿佛淬了血，手掌撫過丈夫尚且溫熱的屍身：“到底是個什麼道理啊……”
身軀化作紫雲消散之時，雲華仍然睜著雙眼，這樣喃喃自語。
可灰飛煙滅的神女不會想到，她死前對天斥問，於日後的顯聖真君而言，是修行路上怎樣難以跨越的險阻。乃至於在他道心大成以前，除非萬不得已，真君便甚少動用“天眼”。
——他忘不了母親那雙至死也不肯閉上的眼睛。
而且雲華死後，他們兄妹三人的神血失去壓製，漸漸顯露，以致引來妖魔覬覦，大哥死無全屍，留下的隻有一片衣角……
那甚至是娘親親手為他做的最後一件衣衫，是他收到的最後一次生辰禮。
從前西海小魔頭曾道：“二爺這一路走來，當真是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了。”
這絕不是她偏袒心上人的虛言。
——喪親之仇，亡兄之恨，人間掙紮求生之苦，還有救不了至親之人的無能為力，那般的痛苦與愧悔……
天道無情至此，給予楊戩百般磨難摧折，卻又偏偏選中了他，要他受命於天，大愛蒼生，以一己之身承擔補天之責，成就三界最殘酷的偉業。
而顯聖真君做到了。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多少折磨。
就算西海紅·龍這樣了解他，一個眼神就足以洞悉所有，可她出生的那一日，恰好便是顯聖真君功法圓滿的那一日。在那段她缺席的時光裡，踽踽獨行的真君到底經曆了什麼，才能用自己的一顆心去裹藏萬物，澤被蒼生……
這所有的所有，連敖灼都無法斷言。
正如從前的顯聖真君也不會想到，最後破開他一顆道心的，竟然不是仙魔大戰，不是下界妖鬼，甚至不是他一早就準備好的所謂“以身補天”。
——而是那個總喜歡笑著看他，口口聲聲喚著“二爺”的西海小魔頭。
“……以你的天分，若是肯及時揮劍斬情絲，未必就會走到這一步。”
連元始天尊這樣的上古大神，麵對今時今日的楊戩，都不禁歎息道：“怎麼竟如此執拗。”
跪在下首的人卻笑了笑。
“情絲已生，便不能假裝不存在。若是我這般掩耳盜鈴，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敢坦承，自欺欺人，那空留一身修為又有什麼用？”
將將贏下仙魔大戰的顯聖真君輕聲道：“倒不如不要。”
元始天尊長須一抖。
他凝目看著自己的徒孫，良久，突然沉聲道：“女媧大神遁世萬載，蹤跡難覓。而如今天柱傾斜，若是原先的你，自然可以將其複原。但是以你此刻的修為……楊戩啊。”
“弟子在。”
“你待如何？”
顯聖真君神情不變，眼眸之中也沒有一點動搖：“弟子此番回山，也正是為了這件事。”
從道心被破的那一日起，楊戩的功法便在層層倒退，之後閉關多年，與其說是要重回巔峰，倒不如說是想竭儘全力地活下去，不能這麼不負責任隨隨便便地就走了。
他還有沒做完的事，沒說出口的話。
他還有想要再見的人。
楊戩在自己的真君殿裡悄無聲息地求活，到當真重見天日的時候，看著昆侖山年年月月皆如一的瑞氣祥雲，竟也有了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可是玉虛宮上上下下這麼多弟子，除了元始天尊，也許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發覺，這個出關後的顯聖真君有什麼不同。
——他身上的功法，已經再不是從前的太上忘情決了。
元始天尊便問道：“補天之訣已破，你要如何複位天柱？”
“重修就是。”
顯聖真君在與魔君的死戰中受了傷，到這時也沒有恢複，麵色便淺淡得讓人心驚。可他的身軀依然挺拔，手也仍然是穩的，乃至於是探入自己·胸·膛的時候，都不曾泄露絲毫顫意。
“情由心生。”
真君將那鮮活跳動的血肉捧在手中，眼前浮現的卻是許多年前的嶺山郡，揚言要拿他剖心刻字的小魔頭嘴上說著狠話，到頭來卻隻會對著她自己下狠手，龍珠那樣性命攸關的東西，她竟也說取就取了。
今日楊戩如此行事，以後若是教她發現了，恐怕真能殺上真君殿與他搏命……
隻是不知道他這麼做，算不算一償她舊日心願……
顯聖真君無聲地歎了口氣，低垂眉目間，眼底卻似乎掠過一點極淺的光。
——那便等到重逢之日，再與他一一清算吧。
“今日，楊戩便將一心私情與記憶，暫且封印在昆侖絕頂，待天柱一事告終，再來取回。”
元始天尊語氣微緊：“此乃欺天之罪。”
這般強行封鎖，又不是當真斷情絕愛，隻不過是表麵功夫罷了。
何況以楊戩的資質，想要重回昔日補天訣的境界——至少是能夠儘快複位天柱的法力，也隻能依靠“僥幸”二字。就算他最後成功了，但如此瞞天過海，來日必要遭受反噬。
“你……”
元始天尊千萬年間也再沒有過這樣的欲言又止，可是看著徒孫平靜如初的麵容，許久，才撫須長歎：“也罷，你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再如何煎熬都一定要熬過了……也罷。”
顯聖真君便謝過師祖成全。
玉虛宮和風輕撫，代替遠在歸墟穀的龍女見證著這一切。
隻有它曾聽見龍女的心上人說著：“楊戩心甘情願。”
那個人親手剖了自己的心，似乎還能雲淡風輕地笑了一笑。
——“故而，從不覺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