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鬼差傻眼了。
今夜的塞北頗為凶險,他們能被黑無常選中帶過來公乾，便絕不可能是什麼草包，其中資曆最淺的也在酆都城熬了十年有餘,迎來送往過的亡靈數不勝數,自認什麼千奇百怪的魂魄都見過抓過押送過了，卻沒想到還是有被驚住的一天。
——一個死了不到一年的婦人，就在剛才，就在他們的視線裡,甚至是就在顯聖真君的麵前，乍然化作了厲鬼，漲紅著一雙眼便衝將上來,看那架勢，好似要與真君拚個死活。
女鬼大戰顯聖真君。
“……我、我是做夢還沒醒嗎……”
一個鬼差冷不丁抽了自己一巴掌,嘴裡疼得“哎喲”一聲,眼裡卻仍是一片茫然：“還是這孫夫人連死都不想好死了……”
顯聖真君是什麼人？
像他這樣的鬼域小吏，與真君差著一個天一個地呢，都曾在酆都城裡聽說過他從前大勝魔族，複位天柱的豐功偉績。尤其是今夜一照麵,顯聖真君本人比傳說中還要更加出眾，明明神光內斂,卻依然清朗高華，讓人一眼望去便為之心折，連稍稍靠近些好像都要變成褻瀆。
——除了自家鬼王以外，顯聖真君便是他見過的最像“神仙”的神仙了，連地藏、廣力二位菩薩都不曾讓他這般望而卻步過。
這鬼差自己也心知肚明，他雖然領著酆都城的正經差事，好歹也是個“鬼仙”了,對真君而言卻委實算不上一盤菜，就算來上千百八個，也不知道能不能擋住一式三尖兩刃刀……
更何況是孫夫人這樣連修煉都沒有正經修煉過的魂魄！
“她到底是哪兒來的膽子！顯聖真君也是她能冒犯的？！”
幾個鬼差被這一幕驚得頭皮發麻，半晌才回過神來，壯著膽子便要上前求情。
——聽說顯聖真君一向仁厚，可他老人家的本事就擺在那，但凡一個不小心，沒收住手，孫夫人隻怕都要魂飛魄散了！
那他們回去可要怎麼交代！
黑無常卻突然道：“彆衝動。”
“可是！”
黑無常看著那不要命的女鬼，冷聲道：“想來真君不會傷及無辜。”
鬼差還要再辯，卻見上司板著臉搖了搖頭，一時便再不敢多說。
十殿閻羅座下，各有一文一武兩判官，一黑一白兩無常，餘下鬼差數目不等。此時泰山王的殿中，便留下文判官理事，武判官去了忘川鎮壓河中惡鬼，白無常則帶著手下去勾今夜新喪的魂魄了，唯獨剩下一個黑無常，沒奈何，直接點齊人馬來了塞北。
眾鬼差便唯他之命是從。
現下這位頭目發了話，鬼差們便是心裡再嘀咕，也隻好先按兵不動了，雙眼緊盯著戰局不放。
他們心心念念都是孫夫人這個亡魂的安危，倒是絲毫不擔憂被她襲擊了的顯聖真君。
——彆的不說，就說當年西海那祖宗是如何的橫行酆都，與鬼王動起手來又是怎樣的天崩地裂，他們中的不少人都還記憶猶新。作為她的夫婿，顯聖真君要是傷在一個女鬼手裡，敖灼真是死了都要詐屍回來找他算賬！
眾鬼差心下戚戚。
黑無常卻暗自鎖眉。
顯聖真君不比廣力菩薩，明麵上與酆都並沒有什麼來往，和鬼王的交情似乎也不過泛泛，隻是有龍鳳二族的情義在中間搭橋，這才沒有太過疏遠。今夜他突然出現在塞北，哪兒都不去，偏偏就等在孫夫人的埋骨之地，先前與她問話的時候也沒有刻意避著人，坦坦蕩蕩地就放任他們旁聽了……黑無常雖然不好攔著真君，也願意相信他的為人，但心中並不是沒有一點疑惑。
以他在鬼域的官階，知道的內情便要比普通鬼差更多，也更加詳細些。比如，這次塞北有屍身凝出血怨一事，因有可能誕育惡鬼，廣力菩薩便二話不說接了過去。
也正是因為這位菩薩出手了，黑無常才更加有了底氣，自己一個人也敢率眾前來。
可現在好了，說好了的廣力菩薩不見人影，倒是顯聖真君這個妹夫頂替“妻兄”出現了。黑無常就算是個聾子，也聽說過這兩人之間有多不對付，敖玉便是自己脫不開身，也不該讓楊戩替他前來，這讓黑無常如何能夠不揣測？
——總不能是塞北這地方當真出了什麼萬年一遇的邪祟，綁了乃至於傷了廣力菩薩，逼得顯聖真君都要過來善後了吧？
黑無常一陣凜然，又不敢在真君麵前托大，所以真君一開口，他便自然而然地退了一步，將場麵交給對方處置，自己領著手下不動聲色地旁觀。
然後就眼睜睜看著局勢朝他看不懂的方向一路崩塌……
“真君為何不立刻製住孫夫人？”
黑無常心中納罕。
他皺眉看著顯聖真君隻守不攻，衣袖輕揮間，便擋開了孫夫人一記淩厲的鬼爪。可他越是輕描淡寫，便越是讓凶性大發的厲鬼無法忍耐，口中連連爆出刺耳的尖嘯，背脊一弓，右腿蹬地發力，頓時便如野獸一般再度撲了上來！
真君側身一避，卻對孫夫人行動時露出的空門視若無睹。一旁的孫老伯連聲呼喚兒媳，作勢要去攔她的時候，真君躲避之間還能送出一道靈力，把孫老伯往鬼差所在的方向送了一送。
連那對生前盜賣孫夫人屍身的夫婦，都被他一並推了過來。
習慣成自然的鬼差便想也不想，立刻將這幾個魂魄圍住了。
“……”
黑無常算是看明白了，真君這絕對是有意放水。
又一次撲了個空的孫夫人卻被刺激得更加瘋狂！
她定定地望著顯聖真君，明明是要取人性命的厲鬼，可她那張猙獰到看不出本來麵目的臉上，卻充斥著一股拚死一搏的狠勁，仿佛立場倒轉，她才是那個被逼入絕境的獵物。
“啊——！！”
已然不似凡人的血盆大口中突然爆出淒厲的嘶吼，與此同時，廢墟一般的酒窖裡狂風乍起！
顯聖真君眼底一動。
黑無常卻忽然神色大變：“這是……”
隻見陰風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所過之處，磚木如塵土般飛揚，連黑無常都被刮得險些站立不穩，下意識地伸手擋在眼前。然而，饒是風勢如此駭人，也蓋不過其中夾雜的陣陣鬼哭。
透過指間縫隙，黑無常看見無數魂魄自四麵八方湧上，輕飄飄得像是被風吹送過來的草籽，卻在頃刻之間就要淹沒了宋氏酒窖！
——“這些都是今夜回返塞北的亡魂啊！”
聚集的魂魄愈多，風聲反而小了下去，黑無常清楚聽見了身後鬼差匪夷所思的聲音：“他們怎麼全都圍了過來！？”
“……不要管。”
黑無常從牙關裡擠出自己的回答：“交由真君處置。”
是他大意了。
這孫夫人的問題，隻怕比先前預想的還要嚴重。
——她的屍身葬在塞北，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竟能借助地勢吸取其他屍骸的陰氣，乃至於化歸己用，趕在七月十五這一夜，自己好端端地突然墮為惡鬼也就算了，還能以屍骸陰氣號令眾鬼！
黑無常突然萬分慶幸，今夜過來接手的是顯聖真君，他已經逼出了孫夫人的底牌，不然假以時日，隻怕她就要被養成人間鬼王了！
“倒是好眼光，好野心！”
鬼域官員切齒冷笑：“旁的不覬覦，一看就看中了我酆都王位！”
先前也說過了，意安入輪回劫乃是機密中的機密，至今依然瞞得密不透風。包括黑無常在內，酆都上下都以為自家主君是閉關修煉去了，而意安千年積威，哪怕空出了一張禦座，明目張膽地就留在那裡，也沒有人敢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