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營平時開會的地方十分簡陋，木板拚成的長桌兩旁，放著的長條凳子邊緣處甚至還有好些細小木刺，楊歆一雙大長腿儘量向前伸，避免被木刺紮到。
前一刻鐘……
楊二哈居高臨下，信誓旦旦：“你這夫郎眼神不好，我家小哥兒的眉眼明明像我！”
個子不高的胡夫郎抬頭看著那一對濃眉虎目，竟無言以對，便是朱永浩和陳百戶兩人，也感覺十分無語，心說…，這話你怎麼好意思說得出口？
楊恭憲見此，靈光一閃，自作聰明地在一旁補充：“我爹爹的眉眼與姆父的眉眼結合，就合該是我哥哥那個樣子，跟你們家郎君可沒有一點關係！”
朱永浩摸著下巴琢磨，你那深眼窩大雙眼皮的爹爹與你那翹眼尾單眼皮的姆父結合，合該是你這個樣子啊！
兩隻眼一雙一單，……小盆友，你長得很有特色啊！老夫活了兩輩子，竟然是第一次見到！至於你哥哥，——他那雙極其漂亮有神的桃花眼跟你們三人真的有些不入呢！
朱永浩他們在來五儀縣之前就已經將楊家人的底細打聽得一清二楚，包括楊信業是二十歲被後娘老子逼得淨身出戶後，才參軍去寧波衛服役。
二十六歲的時候退伍回鄉去林家當護衛，二十八歲娶了林家旁支和離歸家，比自己小兩歲的林修嵐。
兩人成親後半年，楊信業護送林家金絲茶去參加寧波市舶會，然後遇上倭寇作亂，並在河邊撿到一個被人遺棄未滿半月的小哥兒。
年齡時間都剛好對上，哪裡容得下楊信業父子抵賴，楊歆一家人也是現在才知道，廚子老葛叔口中的那位大人物到底有多大，——超一品親王。
康王爺讓陳百戶安排一處無人帳篷，好叫胡夫郎看一看楊歆身上胎記，確認他是否是戚家血脈時，彆說楊二哈不敢再胡說八道，便是楊歆這個上輩子敢懟領導的人此時也無法推諉。
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粗糙的長桌右邊，胡夫郎和那二管事臉上都掛著笑意，也不知道是為找到小主子而開心，還是興奮於自己帶著少郎回府後即將得到的賞賜和重用。
長桌左邊，楊信業虎著臉不高興，林修嵐握著楊歆的手不言語，楊恭憲看著他哥的眼睛有些發紅，好幾次欲言又止——他哥哥是不是要被人搶走了？
之前的人家，一聽說自己收養的棄嬰有可能是侯府少郎時，要麼誠惶誠恐，要麼驚喜萬分，這楊家人的反應實在是出乎意料，但也不難看出，楊信業夫夫怕是真的將戚家少郎當成親子來疼了。
朱永浩坐在首座，將兩邊人的反應儘收眼底，心裡十分苦逼，這種爭子場麵我承受不來啊？
兩家人的對峙，從確認了楊歆的身份後，楊家人便處於下風，楊信業夫夫以己度人，想象自己的孩子在彆人膝下承歡，叫彆人父姆……，光想想，他們兩人便心虛不已，仿佛是自己奪走了彆人親骨肉一般。
胡夫郎注意到夫夫倆的神色，與二管事對視一眼後，神色突然變得傷感，語氣十分感慨：“小哥兒子嗣本就難得，郎君也是快過而立之年才有的少郎，拚了大半條命生下少郎時，郎君不知道有多歡喜，可惜……作為親生姆父，郎君還未能抱上自家孩兒一次，嗚嗚嗚，……少郎，少郎竟就長這麼大了，嗚嗚嗚……。”
胡夫郎哭得十分有感染力，林修嵐想到自己先是因為無子被前夫家算計，嫁與季功後也是快過三十歲才懷上，生子敏時也真正是差點去了半條命，頓時心酸不已，眼淚無聲往下落，握著楊歆的手一會收緊，一會又鬆開一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顆心仿佛被人左右拉扯，疼得很。
楊信業攬住自家夫郎的肩膀，臉上閃過幾分愧疚，朱永浩見此，心裡無奈歎息，到底是個直性子的武人，哪裡應付得了這些高門豪奴的套路。
楊歆握緊姆父的手，心裡卻一點兒也不信，三十歲高齡產夫生孩子確實很不易，但生下我這麼個小哥兒時，你家郎君當時的表現也並不見得多歡喜吧！更可況……
“自己骨肉血脈，怎麼過了十七年才發現被掉包了？”楊歆語氣直愣愣，一點不婉轉地問出口，問完後就後悔了，——按照胡夫郎他們的套路，他語氣裡應該帶上兩分疑惑，三分質問，以及五分委屈才好，哎……，沒發揮好！
不過沒關係，就算楊歆問得十分平淡，胡夫郎仍然替他補全了。
“少，少郎可是在怪郎君……？！”
胡夫郎直勾勾地看著楊歆，含淚的雙目裡透著幾分不可置信，過一會兒才語氣悲憤道：“本來這話不該由我這做下人的說……，可……，可郎君實在過得苦啊！老夫人曆來對郎君有成見，當初倭寇攻進慈溪縣城，郎君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回寧波府，且還未安頓下來，那假冒的孩子就被老夫人抱了去，便是奶娘和伺候的人都是老夫人指派的！……若不是如此，哪至於讓少郎與郎君，姆子分離十幾年。”
一直充當背景板的二管事是個留著山羊胡須的中年男子，此時表情一會兒糾結，一會兒同情，猶豫半天後，還是忍不住開口提醒：“胡夫郎，你失態了，先冷靜一些，怎能當著少郎的麵說這些。”
胡夫郎聽了非但沒有冷靜，反而從小聲嗚咽，變成失聲嚎啕：“自從知道少郎流落在外，郎君起先是怕少郎在外吃苦，之後又夜夜夢見少郎已經被人害了去，我離開京城時，郎君已經是憔悴不成樣子，……，如今郎君姆子就要團聚了，我實在是忍不住……，真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