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汴梁最好的時候, 此時處暑剛過,炎熱天氣到了尾聲,但由於秋老虎影響, 微風尚還帶著幾分暖意。
葉安走出妓館,原以為這麼早路上沒什麼人,誰知卻十分熱鬨。想也是, 這個點正是浪蕩子們瀟灑一夜歸家的時候,甜水巷那叫一個車水馬龍。而商販們看準商機,在路邊紛紛擺起攤位,日子久了竟也形成個小瓦市。
感覺肚子有些餓, 葉安索性找了個路邊攤過個早,等吃完再回去休息。這家店名叫申氏麵館, 是對夫妻共同經營, 瞧得出來生意不錯,一大早便座無虛席。
老板滿麵堆笑的看著葉安道:“小郎君, 如今人太多沒有座位,不如您跟旁人拚上一桌, 小店為表歉意, 給您送份桂花糕。”
此種事在大宋倒也尋常,於是葉安同意, 在對方的指引下來到最靠裡邊的一張桌子。
“郎君請入座,”老板跟客人打了聲招呼, 得到允許後簡單擦了擦凳子。然而葉安卻愣住了, 無他, 對麵坐著的正是國子監新任算學博士潘元青。
“看來二位認識,哪敢情好,潘大官人是小店的常客了,平素經常來我們這兒吃麵。”老板笑道。
不管在什麼朝代,在外吃飯時遇到老師都夠讓人尷尬的。葉安硬著頭皮上前行禮,潘元青沉默的點頭示意。
“郎君可要來碗‘煎點湯茶藥’,我家的煎茶全汴梁都知道。看郎君剛從甜水巷出來,給您來份‘二陳湯’吧。”老板目光曖昧,露出了男人都懂的微笑。
所謂的“煎點湯茶藥”並不是藥,而是大宋人愛喝的保健茶。二陳湯便是其中的一種,有滋陰養腎,解酒提神的作用。
葉安尷尬的打了兩聲哈哈,“不必不必,一盞阿婆茶,一份雞絲麵,再來籠灌漿饅頭就行了。”在老師麵前說自己眠花宿柳什麼的,就算他臉皮再厚都有些不好意思。
老板麻利的應下,回去報菜,留二人大眼瞪小眼。
“額……博士,我們什麼時候上算學課啊?”葉安開始沒話找話。
潘元青似乎想了一會兒,才道:“記不清了,估計是最後堂課吧。”國子監的課程時間由每科博士自行挑選,他是新老師,想必上的課都是彆人剩下的。
葉安忙表示了下對算學的期待,場麵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學生、學生其實是與朋友在此談生意。”並不是來吃花酒的……葉安有些局促不安的解釋,他實在不想還沒上課便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
原以為對方會不屑一顧,誰知潘元青看了他兩眼,開口道:“想也是。”
“???”葉安不解,摸了摸腦袋,方才恍然大悟。昨晚簪的花已經紛紛打蔫,遠遠望去,仿佛戴了個五顏六色的大發箍。他的臉在花朵中間被映襯的小小一點,配上眉心紅痣,仿佛年畫上的玉娃娃。如此一團孩子氣的模樣,很難將嫖、妓與之扯上關係。
“我虛歲十六了。”一邊將花拿下,葉安一邊懊惱的解釋。
對麵明顯是不信,此時老板來上菜,“小郎君,您的阿婆茶,趕快趁熱喝。”阿婆茶的主要成分是板栗,白芝麻,配上帶肉的橄欖,去殼的核桃,用慢火細細煎。香甜可口,不過在汴梁城裡,基本上都是十歲以下喝這東西。
葉安捂臉,他也就今日嘗個鮮,沒想到會打自己臉,隻得狼狽的笑了笑。
潘元青沒說什麼,不過起身結賬的時候叫住了挎籃賣磨喝樂的小販,買了一個遞給葉安,“昨日七夕,想你也沒好好過,既然遇到了,那便收下吧。”
“磨喝樂”是一種有彩色的台座的玩偶,製作精美,在七夕前後尤為暢銷,多為長輩送給晚輩。葉安點頭致謝,複雜的看著對方的背影,收到禮物他是很高興,不過為何是穿肚兜抱鯉魚的大胖娃娃……老師你是在內涵什麼!
……
說到吃喝,宋朝完全可以在中華曆史上傲視群雄。不僅是因為商品經濟高速發展,食材齊全,還有就是此時本身對飲食也非常講究。王公貴族們“凡飲食真味,時新下飯,奇細蔬菜,品件不缺。”,家中有點資產的,甚至極少在家用餐,吃飯一律下館子點外賣。
而身為五味中大宋最愛甜,所以糖的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元寶吃力的抬著一個巨大鐵桶,按照要求將其放到架子上,並在下麵豎起柴堆烤。
拍了拍他的肩膀,葉安道:“辛苦了,這幾天你都要在這裡守著,蘅芷清芬那邊的事就交給黃姐吧。”也沒辦法,如今手裡可用的人太少,像元寶,他已經重新與之簽訂了一份契,剩下的人實在信不過。
元寶沒說話,隻傻傻的笑,經過這段時間的曆練,他已經比之前穩重多了。
等他走後,葉安開始攪拌鐵桶中已經微微冒泡的甘蔗汁。隨著時間的流逝,蔗汁濃縮到黏稠狀態。將其傾倒入一個定製的漏鬥狀瓦缽中,事先用稻草封住其下口,靜置後不再管它。
葉安知道,如此經過兩三天後,缽的下部便會結出晶體。到時候把黃泥餅均勻壓在糖漿上,黃泥便一點點地滲入,吸附了物質並下沉到缽的底部。最後拔出塞草,泥漿滴落,脫色就完成了。
整個過程說簡單也簡單,可誰也不會想到,瑩如雪的糖竟是出自泥巴。葉安打開旁邊已經放置了一段時間的瓦缽,這時缽中上層部分已經成為上等白糖,但底部的仍為黑褐色糖。
歎了口氣,此方法屬於“蓋泥法”,僅僅隻是很低級的手段,在明初的時候就研發出來了。還有一種方法是往糖漿中添加黃泥漿,不僅效率更高,而且效果也好。可惜的是葉安隻知道個大概,試驗了許久不得其法,隻好等之後再改良。
沒錯,他心中非常清楚,哪怕背靠相國寺這樣的大樹,按照古代的保密手段,最多也就能把方子攥在手裡三四年。時間一長了,總會露出蛛絲馬跡,到時候白糖廠會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過嘛,即使隻有三四年,巨大的紅利也夠葉安吃的了。如果真的順利,彆說在京中買房,恐怕一輩子吃穿不用發愁。
趁著還沒開學,他要竭儘全力多製出些糖,好給澄暉他們當做樣品推銷。待工廠建好,他隻要進行最關鍵的一步便可安安心心做甩手掌櫃,想到以後的悠閒日子,葉安便充滿乾勁。
但是現實卻並不那麼儘如人意,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想到澄暉這裡能出差錯。
“京中所有酒店都不願從你這裡購白糖??”葉安一臉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他們不想賺錢嗎?”
澄暉這會兒也不霸總了,可能是在外麵跑了一天,渾身都是塵土,“我聽人說‘錦食社’暗中發了通告,倘若有店與大相國寺合作,便合起夥來讓其在京中混不下去。”
北宋人酷愛結社,“錦食社”就是所有汴梁城裡的食肆酒樓共同創辦的,在大宋飲食界地位崇高。
葉安不解,自己賣白糖與錦食社有何關係,遂向對麵詢問,待聽完原因後,不由感到一陣無語。
之前也說過,大相國寺產業遍布汴梁,各行各業都有涉足。雖說隻有瓦市與金融等最為強勢,但其他方麵也是無人敢惹。前些年澄暉剛剛管理相國寺財務,為了做出一番成績,開了不少邸店。借著相國寺的威名,破壞了不少規矩,比如強行降價搞促銷什麼的。雖說這些店站穩了腳跟,但這也讓錦食社大為氣惱。此次見澄暉還靦著臉來找他們合作,直接就下了□□。
“實在不行,那糖就直接在店裡賣。”澄暉嘴裡發苦,現在也是他為一時的年少輕狂買單。
葉安搖頭:“之前不是試過了嗎,完全行不通。”最早他們想過店鋪直接賣,但是如今液體糖占主導地位,便宜量大而且早已形成習慣。百姓們雖然驚訝於白糖的美麗方便,可真掏錢的時候還是舍不得。隻能寄希望於酒樓食肆願意合作,讓眾人意識到白糖的優點。古代消息閉塞,新事物的推廣需要過程,然而雙方都知道,時間越久方子越難保密,壟斷不現實,打的就是一個時間差。
“不過我接觸了些王侯府的人,他們倒是很感興趣,出手十分大方。”澄暉表示,不如專攻上流社會,把白糖價格提高,變成奢侈品。
葉安想了想,還是有些不甘心。整個汴梁,王公貴族撐死了也就上萬,而平民百姓可是有足足一百五十萬,再加上周圍城鄉,哪種賺錢一目了然。更何況,葉安也不希望連“吃糖”這樣的事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如果白糖成為奢侈品,那簡直都不如上輩子穿越前。
沒有辦法,他隻得與澄暉一起,去各大食肆處賠禮,努力說服對方。但是眾東家不是裝傻充愣便是冷嘲熱諷,最後一個也沒談下來。他倆又降低了價格,吸引了些小食肆,同意幫著推廣。結果次日那些店全都被汴梁城中的地痞找了麻煩,再見到二人跟見到鬼一樣。
“他奶奶的!”澄暉惡狠狠的啐了一口,這“錦食社”比他們大相國寺還要黑!說起來也是可惜,當年這些社興起的時候,秉持的原則是“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並由地方士紳牽頭組織,商家自願加入或退出。沒想到發展到現在,成了一個控製人身和思想的製度。
“老弟,我們現在怎麼辦?”澄暉陰沉著一張臉,他也就是隨口一問,因為答案已經很明顯了,隻能去走富人路子。
奇怪的是,葉安此時麵色卻十分平靜,甚至有心情與澄暉開玩笑:“李老哥,如此看來這是‘天下苦秦久矣’啊,你當時到底怎麼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