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晨陽來接人,在香芸坊門口見著了抱著狼戾刀的沈澤川,一愣。
沈澤川靠著門的身體站直,對晨陽行了禮。
晨陽瞬間覺得不好,問:“沈……緹騎怎麼在這兒?”
“紀雷在刑獄還沒判。”沈澤川說,“錦衣衛暫充禁軍,由總督大人監管。”
晨陽看著他那平靜的麵容,覺得頭皮發麻,略微點過頭,就匆匆上了樓。
沈澤川目送他上樓,香芸正提著裙擺下來,憐惜地說:“還沒用飯吧?這臟衣服也沒換。靈婷——”
樓上的姐兒滿臉倦色,憑欄說:“媽媽怎麼還叫靈婷,總是忘了那小妮子已被贖出去了。”
香芸才如夢初醒,說:“喚習慣了!你給緹騎大人拿點吃食過來。”
晨陽進門時見蕭馳野還伏在榻上睡覺,左右也沒人伺候,便上前輕喚:“總督,總督?”
蕭馳野疲憊地埋著臉,又睡了一會兒,忽然坐起來,問:“怎麼是你?沈蘭舟呢!”
“在樓下守著呢,總督……您的臉怎麼了?”晨陽愕然地問道。
“打獵打的。”蕭馳野下榻活動著肩臂,問,“大哥讓你來叫我?”
“是王爺。”晨陽說,“一早就收了信,沙丘互市昨夜讓邊沙騎兵給劫了。待會兒還要入宮詳談,海閣老召集了兵部、戶部,咱們離北又要用兵了。”
蕭馳野就著水擦了臉,當即跨門而出。下樓時正見沈澤川跟個姐兒挨在一塊,他幾步跨下去,從後奪了那碟子,把糕點丟自己嘴裡。
沈澤川看向他,說:“慢點吃,噎死了來不及救。”
蕭馳野吞乾淨,衝他笑,抬臂直接搭在他肩頭,帶著人往外走,說:“蘭舟啊……”
沈澤川看著他。
他輕浮地說:“怎麼還有隔夜仇呢?我一覺都睡忘了。走,二公子帶你找樂子去。”
沈澤川用刀鞘拍開了他的手,說:“二公子,不要趁機摸我的後頸。”
* * *
明理堂彙集了多人。
李建恒待在龍椅上不敢動,用目光先揣摩海良宜的神情,再移向彆人,儘力裝出凝重的模樣。
“如今司禮監秉筆太監位置空虛,各部的賬到了內閣,簽字之前,老臣都要先呈與皇上。”海良宜先對李建恒說,“昨夜的賬,皇上覺得如何?”
李建恒昨夜都在抱著美人聽琵琶,被海良宜磕了頭,頓時心虛地挪了挪屁股,說:“行的,行的!”
後邊跪著的薛修卓原本沒表情,聽著這話,緩緩皺起了眉。
海良宜等了一會兒,見李建恒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才說:“眼下秋寒霜重,離北若要用兵,就必定要從闃都呈報軍餉預支。王爺,這一回,需要多少?”
蕭方旭笑了笑,說:“我久病不出,軍情要務早已托付給了既明。既明,缺多少銀子,便由你給閣老說。”
蕭既明叩首,說:“邊沙十二部此刻劫市,是因為冬雪將下,邊沙各部糧食告罄,隻能打劫互市。若在往年,離北軍田自供,不需要輜重支援。但今年先帝駕崩,邊沙十二部多半想要趁虛而入。如果要出兵,不僅要驅逐出境,還要駐兵嚴防。我已將所需數額呈遞給了戶部。”
新任戶部尚書拿出折子,雙祿轉呈給李建恒。
李建恒看了片刻,說:“一百二十萬兩嘛,這有什麼難?將士們不要受凍挨餓就行。”
戶部尚書錢謹略顯尷尬,說:“皇上有所不知……去年的空缺還沒補上,國庫裡一下子沒有這麼多錢。”
李建恒說:“那一百萬兩總是行的吧。”
錢謹磕頭,說:“秋獵調遣八大營用了二十三萬兩,先帝……五十四萬兩。國庫如今餘下的錢,還要給闃都大小官員發拖欠的俸祿。馬上年底,文官們也要過年。一百萬兩是肯定沒有,皇上,隻有六十萬兩能撥給離北鐵騎。”
李建恒真沒想到,做了皇帝也有窮的一天。他本想給離北賣個情麵,也算安撫蕭馳野,可誰知沒錢,這一下子尷尬到恨不得鑽桌子底下去,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
明理堂靜了片刻。
薛修卓忽然說:“皇上,微臣有個法子。”
李建恒如見救兵,說:“你說,你說。”
薛修卓說:“花黨權傾朝野時,對一些閒差明碼標價,又來者不拒,年年收的‘冰敬’也是大數目。還有潘如貴,借著采辦空隙大肆攬財。這兩人下了獄,不如抄了花、潘兩家,補貼軍餉。昨日奚家二公子奚鴻軒已負荊請罪,呈書大理寺供告奚固安私養親兵,並且連奚家在闃都的宅院也租賃出去,就是為了還上奚固安任職時八大營的空賬。”
李建恒一聽要抄家,頓時來了興趣,躍躍欲試,說:“好啊!我……朕早就這麼想了!”
海良宜沉吟片刻,說:“不妥,大理寺複審還沒有結束,怎可越法直判?”
薛修卓說:“非常時刻,也是迫於無奈。闃都可以等複審,但是邊沙騎兵不會等,不能讓離北鐵騎空著肚子去打仗。”
海良宜還在猶豫,李建恒已經拍案允了。
出來時,蕭既明對剛才一直沒吭聲的戚竹音說:“邊郡還好?”
戚竹音抬頭看著簷外雨,說:“陸廣白還在邊郡,邊沙十二部自然不會動。你們離北少了主將,難免棘手。”
蕭既明站了會兒,歎道:“將才難求,不好找。”
戚竹音說:“不論闃都如何風雲變幻,為將者的本職都是守家衛國。既明,將才難得,栽培不易。離北是大周的邊陲重防之地,你若是再不挑選後繼之人,對離北而言隻有壞處。”
做一方悍將,成為大周的銅牆鐵壁,是他們每一個人的初衷。可是一個人總會老,把全軍性命係於一個人,幾年便罷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離北鐵騎會變成非蕭既明不可。
如果有一天離北鐵騎失去了蕭既明,那這樣叱吒沙場數十年威名不墜的軍隊會怎麼樣?
“我知道你對阿野寄予厚望。”戚竹音下了階,緩緩回頭,“可他注定飛不出闃都。你將這目光放在他身上,這些年,即便你不說,他就沒察覺嗎?你期待一分,他便痛苦一分。離北不是他的雙翼,而是他的牢籠。既明,你我多年好友,我勸你一句,選彆人吧。”
遠處宮簷皆籠罩在霧氣中,孤鴉啞鳴了幾聲,便又歸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