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就在這兒!”薛修易醉態不雅,他埋頭緩了片刻,終於止住了嗝,對蕭馳野說,“侯爺,他讓那些女孩兒學琴棋書畫,我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哪個男人不喜歡紅袖添香嘛?可他讓那些男孩兒學的卻是策論。”
蕭馳野眼眸倏地轉過去,看著薛修易,重複著:“他讓那些男孩兒學的是策論?隻有策論嗎?”
薛修易用力搖頭,伸出手指,說:“他在那院子裡搞了個小學堂,自個兒有時也進去講講書。侯爺,你知道他講的都是什麼?都是些正經的書。我前日聽著,他還教這些男孩兒……時政!”
* * *
蕭馳野歸家好晚了,他見屋內還亮著,就知道沈澤川還在等自己。晨陽摒除了伺候的人,隻留了他們幾個近衛守在院子裡。
蕭馳野照常入內,裡邊就點了個琉璃燈,沈澤川在小幾前看案子,撤了冠,搭著件蕭馳野的大袍,就寢前的模樣。
蕭馳野俯身壓在沈澤川背上,偏頭吻了他的耳垂,說:“有事留個條子,明早起來再談也一樣。”
沈澤川嗯一聲,側頭看他。
蕭馳野起身,卸了刀,脫掉外衣,在沈澤川身邊盤腿坐了。
沈澤川指尖捏著書頁,卻沒翻,說:“有些事情得麵談,三言兩語說不清。”
蕭馳野終於放鬆下來,解著扣子,說:“按照順序來,你先還是我先?”
沈澤川看他半晌也沒拉來,便抬指替他解了衣扣,想了片刻,說:“我有很多事情還沒想出頭緒,你先說吧。”
蕭馳野手肘撐著小幾,從邊上的大櫃上翻出彆的冊子,遞給沈澤川,在他看的空隙裡說:“薛修卓買的那批人,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十四歲,男孩兒女孩兒混雜在一個院子裡,他們唯一稱得上共同點的就是都生得不錯。”
“八大城,中博,厥西,”沈澤川的指尖沿著名字走了一遍,“他買人不看籍貫。”
“這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讓人即便想查也無從下手。”蕭馳野看沈澤川忽然停在某處,便湊近瞧,“這名字你見過?”
沈澤川看著那名字,說:“靈婷……這名字我在香芸坊聽過。”
“都是香芸的人,”蕭馳野說,“她喜歡機靈的孩子,所以早前以‘靈’為姓,給這些雛兒都改了名。”
“你今夜與薛修易吃酒,他說了什麼嗎?”
“他講了件古怪的事情,”蕭馳野頓了少頃,“他說薛修卓把這批人買回府中,女孩兒學的都是青樓裡教的那些東西,男孩兒上的卻是正經學堂。薛修易給這些男孩兒們請了先生,不僅有太學裡的時考,還會清談時政。”
沈澤川沉吟不語。
蕭馳野說:“他若是想要學生,大可從正經人家裡挑,太學裡有的是人想要拜他為師。但他卻這樣教從青樓買回來的男孩兒,這些人即便真的學出了什麼名堂,因為賤籍也入不了仕,於他而言有什麼好處?除非他是打算養出一批府中清客。”
“薛修卓……”沈澤川似是遊離在外,他聽著蕭馳野的話,迅速整理著思緒,“他如果想養清客,還有更好的人選。你我先前都漏掉了一點,薛修卓與奚鴻軒交好,他要批青樓雛兒,藕花樓給不起麼?可他卻專門花了銀子在香芸坊買,說明他根本是衝著其中某個人去的。”
沈澤川腦海裡畫麵飛閃,他雖然沒有丁桃那樣過目不忘的本事,卻在過去與人交往中極力把每件事情、每句話都放在心裡反複琢磨,他記得住,他不會忘記任何細節。
“隻要流著李氏的血,就是皇嗣。”
齊太傅的話猶如驚雷,劈開了沈澤川此刻的渾噩。他想到這句話,又想到了更多。他陡然跪直了身,袖子翻亂了小幾上的紙頁。
“先帝……”沈澤川握住了蕭馳野的手臂,聲音逐漸穩了下去,“先帝在位八年有餘,沉屙不愈,子嗣凋零,隻有魏嬪懷有身孕。南林獵場時花氏謀反,那夜花思謙有膽子動手,憑的正是魏嬪腹中的孩子,可那夜以後,我們回都,魏嬪已經被人投了井。我最初疑心是你,後來又疑心是海良宜一派的老臣,他們為了徹底斷絕世家癡想,讓李建恒順利登基,所以先下手為強,殺掉了魏嬪。但是如今想來,其中也有不對之處,即便魏嬪懷有身孕,也不知男女,更無法與已經擁有離北支撐的李建恒較量,殺掉魏嬪對於海良宜才是多此一舉。”
“我再往前推,鹹德帝以前,光誠帝在位,東宮太子因為謀逆案自刎昭罪寺,當時皇孫尚在繈褓之中,他若是沒死,今年應該二十六歲了。然而此案是紀雷與沈衛一起辦理的,紀雷當時為了投靠潘如貴以示忠心,必然不敢馬虎大意,更不可能留下這樣大的禍患。那麼這世間還能夠被稱為皇嗣的人,就隻有——”
蕭馳野反握住沈澤川冰涼的手,沉聲接道:“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十四歲,若真是皇嗣,能對得上時間的隻有光誠帝。永宜年間東宮被屠,而後近十年的時間裡,宮中沒有妃嬪能夠在太後的眼皮子底下生出皇嗣。光誠帝當時雖已患病,卻還不至於羸弱,他擺脫不掉花家掣肘,就隻能在宮外想辦法。”
“藕花樓底下被挖空填缸一事,除了我,隻有薛修卓知道。坍塌案是想殺掉李建恒,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這裡,如今假設他真的握著個皇嗣,那麼一切都能理通了。他殺掉了魏嬪,接著想要殺掉李建恒。”沈澤川那隱秘的不安越來越清晰。
蕭馳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猜想震懾到了,他說:“若真是如此,那麼皇嗣就在那批人中。”
兩個人麵對麵,沈澤川壓下聲音,說:“這個皇嗣——”
“不能留。”蕭馳野捏住沈澤川的下巴,拉近距離,目光深沉,“蘭舟,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他講得不快,殺意仿佛是埋在這深沉之下的洶湧波濤。他們在這一瞬間都想到了許多,皇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現有的一切都將變成被動。手握皇嗣的世家會輕易被擊敗嗎?想一想垂簾聽政二十年之久的太後,被把控的李氏隻能成為傀儡,豪門黨派勢必會再度興起,海良宜也將再次被打入下風!
門外突然響起了叩門聲,打破了兩個人凝重的氣氛。
蕭馳野說:“說。”
喬天涯帶著微妙的催促,說:“主子,連夜趕追奚丹的人回來了。”
沈澤川當即起身,攏衣開門。喬天涯閃身讓出路,沈澤川看著院中單膝跪著的葛青青,下了台階,說:“怎麼了?”
“大人,”葛青青抬頭,喉間生澀,“奚丹打開了奚家的錢庫,裡邊早已被人搬空了。”
庭院裡的枝葉簌簌而響,猛偏頭睨視著葛青青,月輝抹白了地麵,猶如鋪著層厚重的寒霜。在一片死寂中,沈澤川半回首,對蕭馳野說:“二郎,我們被他耍得團團轉呢。”
他語調輕柔,讓一院子的近衛儘數埋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