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的雨小了, 官道上泥濘不堪。
闃都陷入一片慘白, 年輕的天琛帝忽然身亡,定都侯蕭馳野聯合錦衣衛同知兼北鎮撫的沈澤川行刺皇帝、意圖謀反的風聲不脛而走,成為闃都門窗緊閉下的竊竊私語。
因為天琛帝沒有皇嗣,所以群臣奏請太後出麵主持大局。太後以後宮不得乾政為由再三推脫,最終是錦衣衛指揮使韓丞三度叩諫才請出太後。
八大營重掌闃都巡防, 這幾日街上晝夜不休的都是巡邏隊。尋常人家不敢出門,酒街勾欄一律關門,繁華猶如昨日前塵,闃都的朱牆琉璃瓦都在這濛濛細雨裡被洗褪了顏色。
海良宜在哭靈時數次昏厥, 此刻躺在床上, 一口藥也喝不下。他似乎一夜白儘了頭, 那雙內含神光的眼眸變得黯淡無光, 因為流儘了眼淚,甚至顯得格外渾濁。
“老師,”孔湫垂首坐在下方, 說,“藥是一定得吃的。如今天下大亂,所有人都還等著您來再定乾坤……您千萬要保重身體!”
海良宜眼角的淚痕沒有擦儘,他目光遊離著, 許久後才說:“再定乾坤?泊然,我已經回天無力了。”
庭院裡的竹筒輕磕著溪石, 露出了龜裂的紋路。雨悄無聲息地下著, 那些傷痕卻無法遮掩。海良宜太老了, 他的精氣都消磨在了官場沉浮中,如今已經有了一病不起的征兆。
孔湫突然悲從中來,坐在那裡,掩麵而泣:“怎麼就……怎麼就到了這般境地!”
“韓丞佛口蛇心,為人心胸狹隘,他如今得了勢,滿朝文武皆要惶惶不安。他逼走了蕭馳野,離北便再無枷鎖,從此……”海良宜突然咳嗽起來,他撐著身嘔出血,一時間情難自抑,扶著床沿啞聲哭道,“從此疆土崩裂,亂世將起,李氏的百年江山斷送於此!我有罪,我有罪啊!我海仁時一生蠅營狗苟、鑽研宦海,卻是為這些人做了嫁衣!我……我啊……”
海良宜頂著蒼蒼白發,伏身大哭。其聲沙啞絕望,好不淒涼。
“老師,老師!”孔湫倉皇來扶,回頭大喊,“來人!”
門簾一挑,進來的卻是姚溫玉。他見狀立刻跪在腳踏上,不顧汙穢,一邊為海良宜拭淚揩血,一邊指揮侍從打水浸帕。最後扶著海良宜躺下去,安撫片刻,對孔湫輕聲說:“尚書外邊請。”
孔湫不敢再做打擾,連忙退了出去,在外間等候。
過了許久,海良宜哭聲漸小。姚溫玉端碗親自喂老師吃藥,待海良宜昏睡後方才掀簾出去。
孔湫想要說什麼,姚溫玉卻示意他先跟著侍從去正堂,自己穿廊去了後邊換了乾淨衣裳。
“尚書久等。”姚溫玉著人奉茶,坐在孔湫下方。
孔湫捧著茶碗,默了少頃,說:“老師膝下無子,由你照顧,我很放心。今日我不該提起這些事……叫他傷心。”
“老師雖然抱病歸家,但心仍然牽掛著政事,即便尚書不提,他也難以釋懷,倒不如哭這一場,也好過總是憋在心中。”姚溫玉也捧著茶碗,他撥了幾下,說,“如今局勢不穩,老師也休息不了幾日。”
孔湫知道海良宜待他如親子,當下也不隱瞞,歎聲說:“皇上去的遽然,我們已經落入下風,韓氏又掌控闃都兵權,眼下太後當政已經是不可扭轉的局麵。離北經此一事……往後該怎麼辦呢?”
姚溫玉生的白,手捧著那茶碗,仿佛與瓷一般無二。他說:“事已至此,緊要的是商議對策。韓丞原職是錦衣衛指揮使,他想要僭越進入內閣主事,就隻能求請太後下旨,所以他也並非沒有把柄。魏懷古因軍糧一案服毒自殺,內閣暫出的空缺,就得由尚書替補。如此一來,朝中大事,還是得由以老師為首的諸位大人們參酌簽字。”
孔湫聞言擱下茶盞,虛心地問:“可是太後主政,內閣更換也在她一念之間。她若是借口換人,我們又該如何?”
姚溫玉微微一笑,說:“太後主政,本就是情急之策,她不姓李,代行天子之權不能服眾。彆的沒所謂,緊要的是戚家。戚竹音雖然為人懶散,不管政務,可她擔著戚家忠名,絕對不會任憑太後與韓丞在闃都胡作非為。太後既然想要拉攏她,就不會在此時失了分寸。尚書與其擔心太後換人,不如擔心韓丞的後續安排。”
孔湫說:“韓丞一心攀附太後,他已經成功了。”
“依我愚見,恰恰相反。”姚溫玉抬眸看著門口的雨霧,“此時看來,韓丞確實在攀附太後,可是長遠地看,反而是太後在攀附韓丞。太後能起勢,是因為皇帝沒有子嗣,朝中不可無主,迫於無奈,大家才會讓步。但是大周一定會有新的天子,韓丞手上握著的兵權才是實物,他既然敢圍逼蕭馳野,對明理堂下手,這就表明他有恃無恐。”
“你的意思是……”孔湫震驚,“韓丞難道還有皇嗣在手?”
姚溫玉吃茶,說:“光誠帝時常出宮外宿,有沒有皇嗣,不好說。隻是局勢已經到了這裡,韓丞即便沒有皇嗣在手,也會想方設法推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