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重逢(2 / 2)

將進酒 唐酒卿 15254 字 11個月前

紀綱聽著動靜,轉過來看,看到沈澤川,竟忘了跟前的石階,險些絆倒。他露出的一頭蓬亂的白發,唇間翕動,名字還沒有喊出口,已經老淚縱橫。

“川……”紀綱像個白頭孩子,一麵氣自己喊不完整,一麵又著急地直招手,“你、你……”

沈澤川兩步下階,來攙扶紀綱。紀綱一把反握住沈澤川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他此生先在闃都做錦衣衛,又在端州做鐵匠,後來遭逢大難,妻兒皆喪,卻始終會在人前撐著副硬漢的模樣。可是他此刻見了沈澤川,竟不能控製自己淚如泉湧。

“川兒……”紀綱用粗糙的手指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看著沈澤川,千言萬語都變成了一句“沒事便好”。

他風塵仆仆,瘦了好些。齊惠連死了,他心裡過不去,又唯恐沈澤川離開闃都後受苦,一路快馬加鞭,吃不好睡不好。那所有的苦楚都積壓在已經佝僂了的脊背上,他早已不再是能夠名動天下的紀綱,可是他這乾瘦的身軀,依然情願為沈澤川遮風擋雨。為著這個兒子,他能疾行千裡萬裡,也能拳打天下豪傑。他真的什麼都不求了,隻想看沈澤川好好活著。

“怎的瘦成了這個樣子!”紀綱難以自抑地說道。

“師父,”沈澤川聲音發抖,“師父怎麼瘦了這樣多。”

“我是老了,經不住折騰。”紀綱倉促地擦著眼淚,高興地說,“現在見著你,師父什麼都好!”

喬天涯把那摔碎的茶盞撥開,單膝跪地,有意衝淡這傷感,便笑說:“雖然晚了幾個月的路程,但是幸不辱命。主子,賞頓飯,賞口酒成不成?師父,咱們坐下來再談!”

* * *

原本不大的庭院裡都是人,孔嶺招呼廚房熱鍋炒菜,就在院子裡架起了桌子,用馬上行給錦衣衛和離北近衛們接風洗塵。

喬天涯用筷子追著丁桃的肥麻雀,說:“人都跑瘦了,就你把它喂得油光發亮,準備給哥哥們下酒是不是?”

丁桃原本高興,聞言兜起麻雀,急道:“不給!”

骨津餓得很,埋頭扒飯的空隙也沒忘了伸筷子把喬天涯打回去,悶聲說:“你皮癢麼?非得欺負他一個小孩子。”

“路上也沒克扣你的糧份,”晨陽坐吃了酒,說,“你怎麼還餓成了這樣?”

“骨兄弟把糧都分給路上行乞的小孩兒了,”費盛才跟他們打交道,知道以後大家都是一路人,所以話都挑好的說,“我看骨兄弟也是俠骨柔腸,掏了好些銅錢給他們買包子呢。”

“救急不救窮,”晨陽苦口婆心地說,“你這見人落淚就心軟的毛病得改改了。現在哪兒都缺糧食,不是不讓你行善,但也得有個分寸。”

“你把錢都花啦?”丁桃趴在一邊說,“津哥,你上回不是還說要交給我嗎?我給你攢著娶媳婦呢。我早說放在我這裡,我記得可清楚了。”他說著又把小本掏出來,“大前年過年,你吃酒借我三文錢的事情還寫著呢。當然我也不在乎這點錢,我不在乎,真的哥,我就是……”

骨津吃得痛快,把隨身帶著的棉花塞進右耳,轉向左邊,說:“家裡的酒?給我弄一壇。”

“隻喝三杯,”喬天涯早已經停了筷子,他說,“待會兒要跟我主子彙報差事,你喝得爛醉,是忘了上回侯爺的罰麼?這個時候,我勸你謹慎行事。”

他一般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可他從前是錦衣衛同知,如今真的拿出派頭來,還真有點威勢。語氣很平和,話卻沒那麼好聽。

骨津煩躁地皺了下眉,卻還是點了頭,說:“是饞了,我已經連月沒有喝酒了。”

丁桃逐漸關上了話匣子。他是這些人裡邊年紀最小的,平素都被當作弟弟養,哪個哥哥都沒吝嗇過給他買糖。正是如此,他誰也不怕,誰都敢親近,他天生帶著洞察力,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情緒格外敏感。他察覺到哥哥們都不同於表麵上的放鬆,於是他捧著自己的小麻雀,老實地坐在一邊,不吵也不鬨。

飯吃得差不多了,孔嶺又安排了人騰院子,給這些一路奔波的來客落腳休息。這會兒已經是半夜,沈澤川讓丁桃送紀綱去歇息,為首的幾個都有事稟報,依次立在門廊,準備挨個進去。

“一道進來坐下,有話一起談。”待他們都進來了,沈澤川坐在主位,先問晨陽,“籌辦軍糧的事情順利嗎?”

晨陽坐得端,他整理了片刻言辭,說:“不順,正如我臨行前公子所料,槐州的官員百般搪塞,遲遲不肯籌辦。當時離北戰事緊張,主子的兩日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我急得上火,還是落霞關守衛薑大人出麵擔保,槐州才肯放糧。好在趕上了期限,由糧馬道直通,才沒有耽誤軍情。”他說到這裡,沉默一會兒,說,“我在離北見了世子爺,世子爺傷得很重,聽聞主子在闃都陷入重圍,想率兵去接,可惜被王爺駁回了。”

沈澤川沒有再問詳細,而是轉向骨津,說:“你當時來茨州調糧,周桂沒有槐州州府那麼難纏,怎麼如今也愁眉不展?”

骨津被點到名字,竟然有些錯愕。在座都發覺他的心不在焉,沈澤川看著他,他說:“……我來茨州都察軍糧的籌辦,確實沒有遇著刁難。早早就隨軍送去了前頭,還在鴻雁東山脈見到了王爺。”

他說得不快,停下來猶豫許久。

“我聽說主子出了闃都,一直在等他歸家。後來和晨陽在軍中碰頭,才知道主子停在了茨州,所以便趕向這裡。”

離北就在茨州北方,按道理他們應該比喬天涯更快。

沈澤川指尖微敲著桌麵,略了過去,對喬天涯說:“你呢?詳說。”

喬天涯在椅把手上架著手臂,回答得很快:“我受主子命令趕去尋人,在薛府內宅追查蹤跡,發現薛修卓把師父移到了東龍牙行,先生卻不知所蹤。我們晚了一步……城門也不出去,便隻能在闃都裡躲藏。”他說著看向費盛,“正巧他也帶著人在躲世家搜查,我們想方設法要出城,韓丞卻把闃都堵得水泄不通。我們實在沒有地方去,就藏身在侯爺的梅宅裡。我在梅宅裡,恰好發現了侯爺從潘家套出來的闃都官溝分布圖。”

這東西是蕭馳野進爵設宴時從潘藺手裡得到的,當時他是準備留給自己以防萬一用的,卻不料陰差陽錯地成為喬天涯他們逃脫闃都的鑰匙。

“我們是從官溝爬出來的,”費盛說著伸手,比出手指,“各個大街的官溝都是新挖的,不知道是不是侯爺的意思,全部是外窄裡寬,乾燥之處還存著燭火和一些乾糧。我們一行五十多個人,就是靠著這些乾糧,跟八大營繞了十幾天,最後從靠近楓山的地方出了闃都。”

“出來後發現闃都八城間的官道查封嚴格,就當掉了身上的金銀玉佩,喬裝成遊商,從遄城南邊繞到了茶州,再從茶州趕到了茨州。”喬天涯說,“我們半月前到茶州時,聽說韓丞已經把皇嗣送入了宮中。但是離開茶州後消息不通,就失去了後續,其他詳細,就得等葛青青的信了。”

沈澤川沉思著,沒人打擾。他聽見丁桃在廊下走動的聲音,等到丁桃走到門口,他說:“你們倆人也累了,今夜便跟著丁桃先去休息吧。”

費盛有眼色,也不忙著在今夜剖白忠心,乾脆利落地起身,跟喬天涯一起喊了主子,就退出去了。

* * *

燭花微爆,閃爍了一下。

骨津始終沒有抬起頭再吭聲,他陷在昏光裡,燭火的影子投映在他的側臉,像是兩團扭打在一起的小人。

沈澤川出奇地冷靜,他說:“你們兩個在離北遇到了什麼事情?”

晨陽抬起手半遮了臉,肘部撐在椅把手上。他說:“……我在世子跟前,沒遇著什麼事情,是骨津。”

骨津在難捱的寂靜裡解了衣扣,脫掉了上衣,背過身,使得整個背部暴露在沈澤川眼前。他說:“這些事原本該直接稟報主子,但是主子幾日後才回,依照主子在闃都的吩咐,我可以先稟報公子。我到了戰事最激烈的地方,王爺和左帥都平安。軍糧審查結束後,我暫時做了原來的斥候遊隊前鋒,每日跟悍蛇部的騎兵打交道。記不清是那一日,我從東山脈帶著小隊回程,在途中遇到了伏擊。”

那背部被蝕爛了,嚴重的地方已經刮掉了,纏著紗布的地方仍然能看見滲出來的血。

“我中了一箭,卻逃脫了。我原本以為是悍蛇部的人,所以帶著剩餘兩百弟兄繞開了悍蛇部出沒的草場,從圖達龍旗的沼澤地往回走,誰知當夜就在圖達龍旗再次遭遇了伏擊。”骨津把衣衫再拉起來,他係著扣,說,“公子,我是斥候出身,能被王爺選入近衛,靠得就是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這些年在闃都待得雖然不如從前,但在主子提點以後,也不敢再大意,尤其是在戰場上,更是謹慎。那夜我的行軍路線都是直接下達,沒有和任何人商討,卻兩次被劫,所以我開始懷疑隊伍裡有悍蛇部的眼線。”

“第二次脫逃的路上我發現箭上有蛇毒,這毒從前丁桃在鋼針上塗過,是鴻雁西山脈的東西。我當時背上爛得厲害,又在沼澤地裡被追得緊,挨了些毒蟲的咬,沒抗住,天亮時就起了燒。”

骨津說到這裡又停了。

他把話說得很沉悶,屢次停下來,像是在反複確認,以防自己說錯一個字,他知道接下來的話意味著什麼。

“我們的馬都溺在了沼澤裡,我走不了了。從圖達龍旗往南走十幾裡就是離北鐵騎的常駐營,奇怪那日沒有人巡防,我讓親信小將先行往回趕,在原地等候援兵。結果從黃昏等到次日天亮,沒有人來。我擔心眼線會借此進入常駐營,所以硬撐著往回趕。我九死一生地回到營地,卻被卸刀扣押,在關押邊沙俘虜的牢棚裡待了一宿,第二日被押入前帳,由常駐營的將領郭韋禮主審。”

骨津略掉了受審詳情,他也不願意回想,那對於他而言不是身體上的疼痛,而是某種念想的崩斷。

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他們說我私通悍蛇部,讓那夜圖達龍旗更東邊的先鋒隊全軍覆沒,並且剝奪我軍中品階,要我交代是否受人指示。我沒做過的事情,我認不了,我質問常駐營為什麼前後兩次忽略我的求援軍報,他們聲稱沒有收到。按照軍律,我要經過三將會審,再由現任統帥親自畫勾才能斬,但是郭韋禮一口咬死世子重傷未愈,他們有代行之權,若非晨陽當日正好趕到,我已經見不到公子了。”

沈澤川用銀針挑掉了燭芯,那火光滅了一團。他盯著那狀若垂淚的燭,在頃刻間已經閃過了無數念頭。他甚至不用晨陽和骨津提醒,也記得在兵部任書裡,這個郭韋禮是蕭既明的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 * *

蕭馳野沿著雷驚蟄留下的痕跡,一路追到了舊營地的北方。他下馬抓了把土,看向前方,微斂起了雙眼。

澹台虎眺望山巒,說:“繼續往北就是踩著離北的邊線,他們不敢往那頭去,隻能分而逃竄。主子,我懷疑他在遛人,這樣追太吃力了。”

“他確實在遛人,”蕭馳野鬆開手指,“又是小股流竄,用大網自然兜不住,但是我們就此分散反而會落入對方的陷阱。他不肯跟我正麵打,就是因為吃不住禁軍的衝力,擔心自己的人被打散了心。他們熟悉這片地方,所以千方百計地想要引誘我們也解散成股,好逐一攻破。”

“我們沒有足夠的騎兵,”澹台虎審視地形,“這狗賊也太狡猾了!”

“不忙。”蕭馳野站起身。

猛巡視而歸,落在了蕭馳野的肩頭,跟著蕭馳野一起立在夜風裡。風簌簌地吹動了草叢,迎麵散開了幾縷柳葉。

“五兵之中,惟火最烈。”蕭馳野再次上馬,“我要一把火燒得他無處可藏。”

澹台虎跟著上馬,說:“但是此地多樹木,若是燒起來,火勢隻怕會蔓延到離北草場。”

蕭馳野在馬上笑出聲,對著澹台虎道:“我不是讓你燒這裡。走,去沿途大小村鎮,讓他們張貼告示,但凡窩藏匪盜者,一律馬前斬。但若是通報禁軍,就依照人頭稱量銅錢,有多少,我賞多少。還要告訴他們,茨州馬上要頒布征兵告示,去了彆的沒有,一日三餐都能供應,其中以得過禁軍賞錢者優先。雷驚蟄既然不願意被我們找出來,那我就要他自己撞出來。”

澹台虎猶豫再三,還是說:“可咱們不是沒錢了嗎……”

“回去如數報給蘭舟,”蕭馳野策馬,又勒馬回頭,說,“二公子幾把銅錢都掏不起了麼?”

澹台虎神色訕訕。

蕭馳野轉了轉扳指,神情冷酷地說:“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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