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十四房小妾是新收的,前幾日才辦過酒,近來正得寵,難免嬌貴。小妾從羅牧手裡抽出名帖,認識幾個字,說:“這個孔嶺是誰呀?”
羅牧把人抱到腿上,說:“孔嶺麼?窮酸一個,早年跟著敦州守備軍指揮使澹台龍,後來澹台龍死了,他就跑去跟著周桂了。”
小妾被羅牧的胡子給蹭得咯咯笑,像是怕沾著窮酸氣,翹著小指把名帖晃來晃去,說:“那他怎麼認得老爺啊?”
羅牧自嘲道:“我們師出同門。”
“哎呦,那得好好招待人家。”這小妾淨給羅牧的發妻甩臉子,她兄長是茶州土匪之一的蔡域,是羅牧仰仗的人物,所以存了讓羅牧休妻的打算,盤算著借著外人登門,自己能夠主持宴席。她這麼想著,便拿名帖輕浮地拍打羅牧,說:“我替你辦個席,你正好把哥哥也請來,殺一殺他們茨州的威風。我聽說今年離北的軍糧從茨州走了一批,他們有錢著呢。”
羅牧沒應聲,隻說:“白費那錢財乾什麼?幾口窩頭就能打發了,他多半是來借錢的,我不見他。”
小妾不依,環著羅牧撒嬌賣癡,名帖滑到了地上。
羅牧眼睛跟著名帖走,半握了小妾的手臂,說:“等咱們去茨州的時候再見也來得及,你看,帖子掉了,快撿起來……”
小妾見軟的不行,就扭身站起來,鬨起脾氣。那繡鞋踩到了名帖,她輕跺了幾下,說:“我嫁進來,還沒有替老爺招待過客,都是明媒正娶的,怎麼偏偏就我矮了一頭?我才——”
她話還沒有說完,就見羅牧神色一冷,喝道:“你讓開!”
蔡氏自從嫁給羅牧就是千嬌百寵,從沒被他喝罵過,當下渾身一震,呆愣愣地退了幾步。
羅牧俯身把名帖拾起來,上邊落了鞋印,擦也擦不掉。他沉著臉,把帖子收了,再抬頭時,拉了蔡氏的手,勉強笑道:“前堂的事情,你不要管,這事兒我自會跟兄長詳談。今日我就不坐了,晚些再來看你。”
說罷也不等蔡氏回神,自顧掀了簾子走了。
外邊還下著雨,隨從打開傘,羅牧走入其中,說:“人還在嗎?把他請去前堂,我這就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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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牧到前堂時,孔嶺已經等候了片刻。他見羅牧上階,便起身相迎。兩人一見麵就笑,羅牧示意孔嶺坐,兩個人又寒暄了少頃,才進入正題。
“我此番前來見你,也是大人的意思。”孔嶺吃了茶,說,“茨州近幾年逐漸有了起色,田地恢複得好,糧食算是充裕,可茨州人口凋零嚴重,吃不了那麼多。剩餘的糧食存放一年,不是被耗子啃食,就是黴壞了。”
羅牧專心聽著孔嶺講話,見他氣色好,也沒有白多少頭發。
孔嶺對上羅牧的目光,又是一笑,說:“所以我們就想著,茶州這些年還在跟河州、厥西高價買糧食,太吃虧了,不如你我兩州牽線,咱們挨得近,押運也方便,我們願意出比厥西糧食還要低的價格,如何?”
羅牧發現孔嶺一笑眼邊都是皺紋,他像是大夢初醒,挪開目光,想了片刻,說:“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好事,但是做不了。”
他見孔嶺還要說,便抬手製止了。
“茶州不是茨州,周桂說做就做確實有魄力,可這份魄力有多少是建立在他嶽父身上的?早年劉大人在茨州決意剿匪,才使得茨州今日沒有匪患,但是茶州不行。”
孔嶺料得如此,一時間安靜下去。過了片刻,才說:“夢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
羅牧聽見孔嶺叫自己的字,竟然倉促地彆開了頭。
孔嶺以為羅牧是為難,便說:“茨州如今已經重建了守備軍,隻要這樁生意能成,往後茶州的剿匪重任我們也願意出力。夢正,眼下天下大亂,各路豪雄勢必要起於山野,隻要身在其中,就逃不開紛爭。你與我們既有同窗之誼,又有同門之情,何不借此翻身,不要再受土匪的牽製呢?”
“你與周桂在茨州,不知道我的難處。”羅牧轉回頭,說,“如果茶州的匪患那般好解決,你當初何不投奔我,而是去投奔周桂?”
孔嶺想要解釋,羅牧已經起身,說:“茶州如今的糧食都是從厥西、河州高價買的,各路匪首參與其中,吃的就是這口紅利。現在你要我改買茨州的糧食,就是斷人財路。這生意根本談不了,光是傳出風聲,你我就安危不保,回去吧。”
羅牧讓人送客,他走了幾步,跨出門檻,又回過頭來。
他們許多年沒有見了,奇怪的是,不論孔嶺如今老到了什麼模樣,羅牧仍然牢牢記著孔嶺做學生時的樣子。簷下飛濺的雨水打濕了羅牧的肩頭,他這樣站了很久。
孔嶺一生錯過了很多事情,就好比此刻,他看不清羅牧背著光亮的目光,隻是說:“我此行勢在必得,今日不行,明日我還會再來。夢正,我是有把握的,隻要你肯與我們談談。”
羅牧啞然,半晌後說:“你還帶了誰來?你進城時用了茨州的文書,見我又投遞了名帖,已經將行蹤暴露出去。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待過這幾日,就回茨州吧。”
說罷不待孔嶺答話,就掀袍下了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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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沈澤川吃了藥,聽著喬天涯如實稟報了他們倆人的原話,不禁回過頭,看著喬天涯。
喬天涯了然地頷首,說:“他們是多年同窗,情誼自然不比旁人。依照主子看,這樁生意該怎麼談?羅牧這人有點意思,雖然茶州很亂,但他始終屹立不倒,永遠都是茶州的州府。”
“該怎麼談怎麼談,”沈澤川鼻子不通,講話有些悶,“他既然屹立不倒,就是有心。今日的話都是冠冕堂皇的話,未必真心。想個辦法避開耳目,我要見他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