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澤川第二次聽到“格達勒”了。
格達勒位於茶石河的東邊, 隸屬於邊沙境內,原本是中博響馬的暫居地。沈澤川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去過那裡, 他對格達勒的了解僅僅源於曆熊曾經提到的白茶畫像。按照海日古的意思,沈澤川還可以自稱是“中博的兒子”。
“我們都是格達勒的兒子,”海日古站了起來,他眼神警惕,目光遊走在錦衣衛間, 輕輕抬起隻手,說,“我們有能坐下來交談的理由。”
“我的兄弟死在了戰場,”沈澤川不為之所動,“話沒講明白以前,我們是仇敵。”
“你的仇敵是邊沙騎兵,”海日古勒著傷口, “我是你敵人的敵人,我們可以做朋友。”
“好的朋友, ”沈澤川說,“你要跟我談什麼?”
海日古抿著泛白的嘴唇, 停頓須臾,說:“我們可以聯手殺掉雷驚蟄。”
月光劃破了車影, 沈澤川的神情冷漠。他甚至懶得搭話, 但意思明顯, 海日古如果再跟他繞圈子, 把話說得沒頭沒尾, 他就不會給予任何回應。
“我知道大周的皇帝死了,現在是皇帝的母親在主理政務。你被驅趕出了闃都,逃回中博,你想複仇,還希望自己能夠東山再起,”海日古表情複雜地看著沈澤川,“你正在吞並中博。”
沈澤川的肘部撐在了膝頭,他從陰影下探出了臉,居高臨下地看著海日古:“你的情報太詳細了。”
海日古抬起的手沒有放下,他像是安撫著某種獸類,說:“我生存在中博境內,這是必須打聽的消息,希望你不要覺得被冒犯。你已經在西麵建立起了自己的城牆,現在你想要往東走,收回敦、端兩州,甚至是茶石天坑。但是雷驚蟄阻擋了你,如果不能殺掉他,你會很麻煩。兄弟,我也想要殺掉他,所以我們能夠聯手。”
沈澤川抬指,點在自己的側頸,說:“你們帶著相同的刺青。”
“因為我們都是格達勒的兒子,”海日古重複著這句話,“雷驚蟄是白蠍子,他們都是投靠阿木爾的大周人。”海日古說著扒開了上衣,袒露著頸側的蠍子刺青,“我是黑蠍子。”
費盛細心地觀察了一遍,說:“你們的刺青根本沒有差彆。”
“我們不靠刺青分辨對方,”海日古說,“刺青隻是邊沙人用來區分格達勒人的標記。”
“格達勒在邊沙境內,早年受嘹鷹部的管製,”沈澤川說,“你們跟邊沙人有什麼區彆?”
“你如果了解嘹鷹部的前身,就能想到我們為什麼會被區分出來。”海日古穿上衣服,“嘹鷹部在沒有阿木爾以前,是各大部的鷹奴,由他們管製的格達勒更加低賤。中博響馬在格達勒做生意,賣的是女人,這些女人很受各大部歡迎——高貴的悍蛇部就非常喜歡大周的女人。”
“可是他們被圍剿了,”費盛給海日古扔了隻水囊,“這些響馬在茶石河沿線非常猖狂,端州良家子深受其害。朱氏不堪其擾,上稟沈衛,請求敦州出兵相助。敦州守備軍指揮使澹台龍隨即出兵,他們打到了格達勒,擊潰了這些響馬。”
“那隻是暫時的,”海日古拿著水囊,“這些響馬受嘹鷹部的保護,他們投靠嘹鷹部做了嘹鷹部的奴隸,但他們沒有得到尊重,他們成為了邊沙十二部最下等的人,繼續為邊沙人搜羅女人。這些女人被送往各部,成為了可以交換的貨物。”
澹台龍沒能徹底殲滅響馬,響馬們很快就又回到了格達勒,他們在格達勒紮了根。
“大周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叫作‘烏蒙雲’,”海日古扯了扯自己的黑發,“就是大周話裡的雜種。這些雜種不能生存在各大部,他們長大了會瓜分純正血統的牛羊,於是各部把他們溺死在茶石河,或者扔回格達勒。”
費盛出身費氏,無法理解,他說:“這些孩子都帶著各大部的血,即便母親不夠尊貴,但也不至於溺死吧。”
“你知道哈森嗎?那是阿木爾真正承認的兒子。十二部和大周不一樣,在大漠裡,女人掌管著部族生育,甚至是牛羊分配,她們是部族生存不可缺少的助力,能夠和男人平起平坐。一個尊貴的母親,才能決定一個孩子的去向。阿木爾那麼多兒子,聰明的很多,但他們一出生就失去了與哈森搏鬥的資格,正是因為哈森的母親是悍蛇部最尊貴的女人。阿木爾能夠組建起北方的精銳部隊,與她分不開關係。”海日古喝了幾口水,“雜種不配擁有部族姓氏,我們和響馬一起被文上了刺青。”
沈澤川推著時間線,說:“你們既然分出了黑白,想必用途各不相同。”
“你得先明白一件事情,所謂的蠍子,是在阿木爾崛起後的稱呼,在阿木爾以前,格達勒就是混居著雜種的地方。阿木爾崛起以後,格達勒才真正被使用起來。白蠍子長著大周的臉,可以深入大周內部,”海日古擰好水囊,雙指做出爬行的動作,“他們能夠爬得很深,在過去十幾年裡,發揮了超出想象的作用。黑蠍子被留在了格達勒,阿木爾給了我們最好的老師,讓我們強壯到足以抵抗離北鐵騎。”
“黑白相佐,你們在互幫互助。”沈澤川茅塞頓開,“大漠沒有鐵礦,想要裝備那樣的鐵錘,必須從大周內部偷出來。”
“是的,”海日古把水囊扔回去,“白蠍子從大周內部為我們搞到了裝備和糧食,除此以外還有軍事圖。”
中博六州的軍事圖!
“六年前阿木爾攻打中博,是得到了誰的消息?”
海日古攤開手,說:“我不知道,我沒有參與其中。但我能告訴你,阿木爾和闃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場兵敗案隻是場試探,事實證明它的效果非凡,離北被牽製住了。幾年後的今天,大周甚至因此四分五裂。”
費盛暗自吸氣,吃驚地看向沈澤川。
“你為什麼叫我格達勒的兒子?”沈澤川右耳的玉珠泛著冷光。
海日古偏頭,說:“因為我們被白茶分裂了——”
海日古的話音還沒有落下,一支暗箭就“嗖”地穿風而來,釘在了馬車上。一直不敢出聲,懸在半空裝死的顏何如當即大喊道:“追來了!”
費盛立刻扯下車簾,說:“上馬!”
馬車在錦衣衛的護送下衝向夜色,顏何如被扔回車內。敦州的街市寬敞,是顏氏為了各位行商的馬車能夠順利通過而擴建的,此刻正值熱鬨的時候,街上的馬車川流不息。
顏何如跌得七葷八素,穿著袍子急匆匆地說:“去建興王府!我把建興王府的舊址拆掉了,改建成了私宅,裡邊還有百十來個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