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琅這才放心地讓她離開。
和在扶夜峰那時一樣,她把葉墟拴在門邊,離自己臥房遠遠的。盤鈴紅綢是她的器,就像是她的手足延伸,用起來稱心如意,隻要葉墟有異動就能感覺到。更何況她還在葉墟正對麵擺著鏡子,想逃是不可能的。
葉墟總覺得她是想讓自己給她順便看個門,心裡非常屈辱。
織姬匆匆下樓,到店後的院子裡,簷角和井沿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蜘蛛。她把白琅所描述的內容跟這些蜘蛛說了一遍,蜘蛛們紛紛消失,往四麵八方而去。
這時候廚房裡有人走出來,是個體格雄壯、肌肉發達的男人,他臉上有很多疤,看起來頗為猙獰。他穿一身下廚的打扮,手裡的剔骨刀鋒利無比,襯著眼神愈發冷漠無情。
“母親。”他叫了一聲。
“怎麼了,我兒?”織姬笑道,“你不去忙嗎?我看大堂內客人還挺多的。”
“方才那兩人是何來路,母親要親自接待?”
“我兒眼光還需多錘煉啊。”織姬掩唇笑道,“看見那小姑娘用來綁人的綢帶了沒?那個質感,那個花色紋路,定是風央始皇曾用過的東西。”
“風氏的人?”
“是啊,說不定是風央王朝的小公主呢!哎,這麼年紀輕輕,不知世道險惡,還敢出來亂逛。我將她拉入客店內也是為她著想,若是打好關係,你我指不定就能飛黃騰達呢。”
雖然過去五千年前了,但風央王朝在化骨獄依然有著很強勢的地位。
又多聊了兩句,織姬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去下廚,莫讓客人等急了。”
白琅住下之後就格外小心,她細查了一遍房中擺設,沒有什麼機關。這地方還算乾淨,但比起人類客店要粗糙些,許多地方不儘如人意。
葉墟聽見她在房裡發出尖叫,隔了會兒又見她跑出來。
“怎麼?”葉墟問。
“有蜘蛛。”
“怕不是什麼妖物。”葉墟冷冷地嚇唬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隨口言中了,這些蜘蛛正是織姬留下的。她本想窺伺一下兩人的情況,卻不想白琅是個開了天眼的,什麼都瞞不過她。
這反倒讓織姬愈發篤定二人來路不小。
她手下那些蜘蛛們出去賣力探查了一日,很快就有消息傳回。
她連忙跑去找白琅,跟她交換條件:“找著你說的那名男子了,他可不是孤身一人。”
白琅微怔:“他身邊還有誰?”
“有個你這麼大的小姑娘,不過看起來怪陰鬱的。”
白琅不太確定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她連忙追問:“這小姑娘長什麼樣子,你給詳細說說。”
“姑娘……”織姬暗示性地朝她伸出手,“這消息可不是白來的。”
白琅給了她一筆靈石,織姬這才喜笑顏開:“你還需再等幾日。”
“為何?”
“方才的消息是聽領北老槐妖說的,前些日子有人看見你說的人在山神廟留住,現在嘛……還得等我孩兒們繼續去找。”
她抱著靈石走了。
白琅覺得特彆不放心,她問涉世經驗豐富一點的葉墟:“你說這老板娘會不會騙我?”
“你除了錢財還有什麼能被騙的?”
“我怕她吃了我啊……”
“你看過人家店裡的人肉排了嗎?都是金丹以上的肉呢,你還不夠格。”
白琅鬆了口氣,轉而又有些難受,因為不知要在這食人客棧住幾時。她用鏡聯係鳳擇枝和折流兩人,讓他們往領北山神廟附近找找,結果折流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於是白琅就徹底放棄他了,隻跟鳳擇枝一人說。
鳳擇枝拍著胸脯保證自己能完成任務,可白琅看見小胖墩鼓著的腮幫子和她手裡那堆零嘴,總覺得有點放心不下。
“我們一起去那個山神廟看看吧?”白琅跟葉墟提議道。
“你自己去。”
“一起吧。”
“你自己去。”葉墟越來越不耐煩。
白琅決定先等一夜再拖著他去。
夜裡,葉墟一直醒著,先是聽見樓下嘈雜無比男女聲音,後又聽見房裡白琅輾轉反側。好像自從被她抓住之後,就沒怎麼聽她好好睡過覺,總是一副心事頗重的樣子躺著想問題。
過了會兒,她靜了下來,葉墟也終於得空眯一會兒。
半柱香不到,他又聽見白琅在說話。
斷斷續續的。
“……所以其實從白沉憂帶走白嬛,到你發現爐火中的我,這中間是有個時間差的。而你並不能確定爐火中的孩子是葉姒生產後偷藏的,還是她從其他什麼地方弄來的。”
又靜了一會兒。
“你為何不直接明說,你也不知我來曆?”
白琅正在跟白言霜談話,她真的很少對他如此不敬,步步緊逼,但身世之事已經困她太久,她想擺脫出來。
白言霜指尖在她掌心輕劃,一筆一筆寫道:“如何舍得?”
白琅心尖一顫。
她訥然無言,良久才道:“你怎麼這樣……”
也不是埋怨,隻是類似於“你為什麼要這樣溫柔”的感慨。
“夜深,先休息吧。”白言霜頓了頓,繼續寫,“諭主。”
不管前塵如何,至少現在二人主器關係是可以確定的,白言霜希望她認真對待。白琅拉起被子,看著他消失,然後小憩至天明。反倒是門邊聽了幾句談話的葉墟,心中一直未能安定。
第二天清早,兩人又是各懷心事地見麵。
白琅拉著葉墟出發去山神廟,很奇怪他居然沒有激烈反對。
“你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葉墟冷冷地說:“因為知道你不會改變主意。”
領北比較荒蕪,這片地區的妖族以妖木居多,他們深深紮根地下,連綴成大片瘴氣林。林中一片寂靜,聽不見鳥叫蟲鳴,偶爾有野獸的哀嚎,很快也會消失不見。陽光照在這片林地,靜謐安詳,誰也不知道裡麵有多大凶險。
那個山神廟在林木深處,廢棄已久,白琅到這兒的時候也沒有發現什麼人跡。
山神廟裡的有個四不像的銅像,銅像下有兩個蒲團,這就是全部了。白琅將蒲團掀起來看了看,沒有發現特殊之處,然後她又到山神廟後麵轉了圈,都是空房,破敗已久。
“可能真的隻是留了一陣。”她歎息,坐在蒲團上取鏡照映,查看四周情況,不過也沒有抱太大希望。
葉墟也坐在蒲團上,看起來似乎在閉目養神。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
“哎……”白琅歎氣,“知道這個做什麼?你還不如先把追殺令解決了。之前的條件到底行不行啊,我把漆燈夜照給你,你……”
“你聽不懂問題嗎?”葉墟聲音忽然抬高。
“……我叫白琅。”白琅小聲道。
兩個一起坐在蒲團上,目光都看著正前方的醜陋佛像,誰也沒有說話。
“算了,就按你說的條件做吧。”葉墟打破沉默,“把漆燈夜照給我。”
白琅將劍交給他。
“把我放了。”
白琅鬆開他的紅綢,給他取走耳上的飾物。
然後葉墟反手就拔劍抵在她喉上。
劍芒刺骨,漆燈夜照映見他冷徹幽黑的瞳孔。
白琅後退半步,腰撞上擺放銅像的台子,她很冷靜,因為結契一權幾乎不懼任何主動進攻。隻不過如果葉墟一心反悔逃脫,她也很難再將他困住。
她總覺得葉墟傲慢,不像是出爾反爾的人,不過殺手性子確實會反複無常些。待會兒打起來要試著在他身上留點記號,方便追尋。
她盤算半天,葉墟架在她喉上的劍卻紋絲不動。
良久,鋒芒掠過,斷發一縷。
“以發代首,這是你說的。”葉墟收劍歸鞘,將她那縷頭發係好,藏入懷中。
他的身影原地化霧,消失不見。
白琅摸了摸頭發,回頭繼續看鏡中。
四下荒野無跡,到處都是風吹草動,如果她想找的那人打定主意要匿身風中,就真的很難找尋,更彆提他還有很大概率已經離開附近。
白琅收起鏡子,準備離開,這時候廟中忽有異風浮動,若有似無,幽眇遙遠。
她從蒲團上起身,匆忙回頭去看,卻被人從身後一下捂住了嘴。背後那人用手肘壓著她的肩,輕盈的風尾盤繞在她腿上,一瞬間就將她牢牢縛住。
“猜猜我是誰?”有人在她耳邊笑。
白琅非但沒有驚慌,反倒欣喜地支吾了一聲:“司命?”
對方鬆開了手,白琅回過頭,看見空白麵具和黑乎乎的介於虛實之間的長袍。兜帽下流出細膩的白發,不像是從前那種由黑褪白的滄桑之色,反倒雪亮柔滑,十分曼妙。他身後還跟著個略顯疲憊的少女,正是紀雅之。
“多大年紀了,還開這種玩笑?”紀雅之沒好氣地說。
她對司命好像大不如從前恭敬。
“雅之!”白琅衝過去抱住了她。
紀雅之拍了拍她的背:“彆把眼淚鼻涕揩我身上。”
朝稚拉下了帽子,但是沒有揭開麵具,他問:“你這是在找我?”
“我……你怎麼回事?”白琅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我以為琢玉真把你殺了,他到底怎麼把你變成庇主的?”
“不能在這兒談。”朝稚的天權慢慢擴散出去,逐漸將整座山神廟覆蓋,然後他卷風轉動了一下銅像,解開禁製,露出銅像背後的大空洞。
從這個空洞進去,裡麵是間乾淨的靜室,就是普通修者閉關用的那種。
“琢玉藏得深啊……”朝稚在正中央的石台上坐下,紀雅之隨便坐在他身邊,還示意了一下白琅,“你知道他和神台的關係嗎?”
“他為東方扇主辦事。”白琅已經通過目前的消息明確了這一點。
“不止。”朝稚笑道,“仙境傳他是三姓家奴,這還看輕了他。照我看來,眼下神選中有幾方勢力,他就為幾方勢力辦過事……他遊戲心太強,也不知道到底是忠於哪一邊的。”
朝稚告訴白琅,那天在龍山,琢玉並沒有殺他,但也差不多已經給了他致命傷。可他不僅沒有死,還獲得了更為強大的天權與肉身,隻不過從此以後都要戴上“四相代麵”,為墮神台效力。
“四相代麵就是這個。”他指了指臉上的空白麵具,“是四相皆空、無我無人的虛實之麵,為昔日鏡主所造。”
紀雅之補充道:“所以琢玉同樣也為墮神台效力。”
白琅不解:“為什麼你們不認為鏡主和扇主是共邊的勢力呢?”
朝稚笑著搖頭,伸手攬過白琅的肩,湊到她耳邊說:“因為鏡主就是扇主殺的。”
幸好有朝稚扶著,不然白琅就從台子上掉下去了。
“扇主自己殺了鏡主,所以他當然比任何人都更肯定鏡主已死。”朝稚笑容陰鬱,“也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想除掉墮神台的庇主們,我敢說這次規則變更必有他在其中推波助瀾。”
先不論扇主為什麼能把庇世者殺掉這個問題,白琅更想知道的是……
“可是圍攻西王金母的那些無麵人又是哪裡來的?我還以為那些是扇主手下!”
“確實是扇主手下。”朝稚點頭道,“扇主弑殺庇世者之後,似乎也找到了製作四相代麵的辦法,所以造出了一批無麵人供自己使用。同時他還借助自己手下的無麵人造成‘鏡主活著’的假象,欺騙其他幾方神台,讓他們誤以為可以清理掉全部的神選者,直接中斷神選。”
白琅艱難地說:“他想殺了庇世者,又中斷庇世者的選拔?為什麼?滅世對他有什麼好處嗎?”
“天曉得。”朝稚繞著發絲說,“他手下那群人,從琢玉到沉川,甚至再到瓏嬰……沒有一個是正常的。沒準滅世隻是人家的愛好呢?”
白琅驚恐:“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愛好是第一動力’。”
朝稚失笑道:“那你是該培養一個救世的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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