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這個鍋,隻能讓裴家人來背。
而她與皇帝的嫌隙,早就在暗暗滋生。
一屋子的人各懷心事,裴鳶這時卻看向了王氏微隆的小腹。
隨即,女孩的神情漸變得沮喪低落,她軟聲道:“隻是…我不能陪著它一起出生了。”
班氏這時已經讓采蓮和采萍幫著裴鳶更換衣物,王氏聽著女孩嬌軟的嗓音,邊撫著自己的小腹,邊勸慰裴鳶道:“鳶鳶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實則王氏剛嫁到裴家時,還曾擔心會與裴鳶相處不睦,畢竟如她這樣被寵大的小姑娘,總是會嬌蠻些。
可與裴鳶相處下來,王氏卻發現,裴鳶固然嬌氣,但也是個天真且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話音剛落,卻見裴鳶的小臉兒在幾個女性長輩的注視下,霎時便紅了。
她和司儼的孩子……
可她嫁給他後,他會對她好嗎?
裴皇後這時命沈絳雲走到了裴鳶的身前,裴鳶看向了這位麵善的宮女,她年紀沒比她大多少,氣質卻很老成。
之前她去椒房宮看望裴皇後時,曾見過沈絳雲數麵。
——“這宮女會隨你去潁國,如遇事不決,便可隨時問她。但切記,你自己也要慢慢學會獨自麵對困難,不可過分地依賴她。”
裴鳶正懵懂地點著頭,絳雲已然知趣地走到了身為新主的她的身旁。
原本班氏想著,要給裴鳶備上兩車的嫁妝和輜重,可今夜她和司儼是要逃亡,便不宜帶那麼多的輜重。
反正潁國什麼都有,裴鳶嫁過去後,所穿所用都會由司儼命人換成新的。
眾人剛到抵了閣門處,裴鳶也看見了守在車馬旁的父親。
裴丞相清矍儒雅,麵色沉靜,已到了知天命年歲的他,站姿亦如鬆柏般挺拔。
相府的下人提著書有“裴”字的夜燈,晦暗的燈火下,裴鳶還是瞧見了父親鬢發上的淡淡霜白。
她鼻間一酸,裴猇熟悉的嗓音從她身後傳來:“裴小彘,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同你講。”
裴鳶即將離開上京,就連討厭的裴小虎,也沒那麼討厭了。
她甚至還沒離開相府,就有點想念他了。
裴丞相溫聲對裴鳶道:“去同猇兒告彆罷。”
裴鳶噙著淚水,她重重地點了幾下頭,便噠噠地小跑到了裴猇的身前。
二人離車馬尚有一段距離,裴猇的麵上未露不舍,隻是想起了昨夜那個令他驚懼萬分的夢。
夢裡司儼笑意森然,儀質溫雅,修長的手卻在把玩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裴鳶則傻兮兮的站在他的身側,滿臉傾慕地看著他。
裴猇一直都知道,裴鳶從來沒有忘記過司儼,就算他離開了上京,她在他不在的這三年,也如從前一般,深深地喜歡著這個男人。
夢裡的司儼問道:“你喜歡我?”
裴鳶懵懵地點了點頭。
司儼笑意愈深,隨即便將那把還泛著寒光的匕首遞給了女孩。
裴鳶亦伸出了白皙的小手,待接過了那把匕首後,她低首看了看它,又不解地看向司儼。
司儼這時語帶蠱惑,輕聲命道:“喜歡我的話,就把心掏給我吧。”
夢裡的裴鳶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握住了刀柄,並將那把利刃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心口。
裴猇在夢中被驚醒,平素也聽慣了司家父子喜歡殺女人的傳言,自是覺得這可怕的夢給了他一些暗示。
——“小虎,你要跟我說些什麼啊?”
裴猇聽著裴鳶溫軟的嗓音,漸漸止住了那夢的回憶。
“裴小彘,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啊?”
裴猇見閣門旁站著的一眾大人都看向了他們的方向,便將聲音壓得很低,且語氣半帶著威脅:“你嫁過去後,可千萬不要主動對司儼說你喜歡他…尤其是還喜歡他這麼多年。”
裴鳶微抿柔唇,雖然她一直不肯同裴猇承認她喜歡司儼這事。
但是裴猇就像是她肚子裡的一隻蛔蟲,他對她的真實想法知道的門兒清。
她性子容易害羞,也自是不會主動同司儼說起喜歡他這事。
可女孩的心中卻仍存著幻想,如果司儼也喜歡上了她,那她可不可以將這麼多年深掩的一腔愛戀,都同他傾訴出來?
——“那我什麼時候能說啊?”
裴猇陰了陰臉,見閣門處的大人們已經在催促,便沉聲道:“你放心,就算你嫁到了潁國,我也有本事再見到你。等你我二人再見之時,若為兄我覺得司儼表現尚佳,對你也頗為上心。到那時,你再同他說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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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已於深夜啟程,巨型的木製車輪碾過石地之上細密的沙土,不時發出轆轆之音。
采蓮,采萍和絳雲三個女使和一些輜重坐在後麵的牛車中,而裴鳶則同司儼裝成探親的尋常百姓,在上京宵禁之前,連夜出城。
當然一切都有裴家和班家的上下打點,亦有裴弼之妻的母家王家做掩護,守城的兵衛目前也隻對入城的外來之人警惕些。且現下這時當,出城的人不少,官兵也沒怎麼細細排查,就放他們出城了。
潁國的暗衛潛伏四處,隨時護著司儼的安全。
現下,不甚寬敞的車廂內,隻餘了司儼和裴鳶兩個人。
司儼穿著樸素的深衣,裴鳶於暗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瞧見男人稍顯模糊,卻又精致立體的側顏輪廓。
自啟程後,兩個人就未怎麼說過話。
裴鳶隻覺,自己的那顆小心臟又開始怦怦直跳。
三年過去了,他身上還帶著柑枳香那熟悉的清新微苦氣息。
裴鳶聞著那味道,心也漸漸變得曛然又安沉。
連夜同心愛之人從上京逃到潁國,這應該是她活到這麼大,做過的最刺.激的事。
她即將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帶著探索和好奇的心情,亦覺周遭一切,無論是馬的嘶鳴聲,還是夜風的輕吟,這些細小的事物也一下子變得新鮮了起來。
二人彼此緘默良久。
裴鳶坐在司儼身旁,因著緊張,纖白的兩個食指也不斷地繞著圈圈。
她要不要同司儼,主動說些什麼?
她叫他什麼好呢?
王上?
夫君?
還是霖舟?
思及此,女孩的唇角漸漸往上漾了幾分。
現下,她體會到了多年未有過的興奮,隻是在心中想著司儼的稱呼,便覺連自己皮下的血液,都在愉快地跳動。
隻要能靜靜地待在他的身邊,就能予她無儘的喜悅。
裴鳶耐著唇邊漸冉的笑意,想到裴猇適才同她說,一定要將她對司儼的那份喜歡深掩於心。
幸而這馬車內光影黯淡,他看不見她這副興奮的模樣,不然可就麻煩了。
裴鳶正胡亂地想著心事,卻覺,她空著的一隻小手,竟是突然被男人微糲修長的大手握住了。
覺出了他掌心紋路的觸感和溫度,裴鳶頓時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她還是不爭氣地慌了神。
——“睡一會兒,還要再行數個時辰,才能到館驛。”
聽著男人熟悉的溫沉嗓音,裴鳶軟軟地道了聲嗯,也聽話地點了點頭。
她閉上了眼睛,這番眼前再無任何細密的光亮,她也置身在了一片黑暗中。
但是知道身旁就是司儼,所以她一點都不害怕畏黑。
司儼這時卻鬆開了她的手,裴鳶貪戀著掌心中尚存的淡淡餘溫,心中難免有些低落。
他怎麼就握這麼一會兒啊?
她好像讓他再多握一會兒,可她卻不敢主動去握男人的手。
女孩隻得闔上雙目,再度強迫自己睡下。
她甫一再度閉眼,卻突覺自己的身子竟是懸了空。
女孩驚詫地低.呼一聲,待回過神後,便發現她竟是被司儼抱在了膝上。
裴鳶驀地睜大了眼睛,訥聲道:“世…世子……”
不、不對,不該叫他世子。
她應該叫他王上的。
她可真是笨呐。
司儼垂眸,見膝上的女孩軟軟小小的一隻,好像是長大了些,又好像是同三年前沒什麼變化。
他將手臂繞在了她的頸後,好讓女孩方便倚靠。
“睡罷。”
女孩卻並未立即閉眼,反是怔怔地仰首,一直在看著黑暗中的司儼。
司儼於暗,看不清裴鳶的麵龐,但也能猜出她此時此刻的眼神。
這種眼神,應該會同他在西苑獵殺的那些麋鹿類似,它們看向獵人時,眼神縱然帶著驚懼,卻還是溫馴居多。
隻是裴鳶看他的眼神,應該比那些鹿多了些嬌氣。
司儼遂用手蒙住了女孩的眼睛,她濃長柔軟的睫毛掃拂過他的掌心,讓他那處稍帶著癢意。
他知道裴鳶緊張,但她總得漸漸適應他的存在。
且既是已經同他啟程去了潁國,就再無跑掉的可能。
好在,她還不算太抗拒他的接觸。
思及,司儼鬆開了蒙住她眼睛的手,隨即俯身親了下女孩薄薄的眼皮,低聲命道:“日後喚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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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路途稍有顛簸,但司儼抱她抱得很牢,裴鳶縮在他寬闊的懷中,安穩地睡了數個時辰。
行程用了一日一夜,眾人還在上郡的館驛暫歇過,待一行人終於到抵金城郡時,已是白露熹微之際。
既是到了金城郡,那便意味著,裴鳶遠離了上京,終於來到了司儼的封國。
卻說大梁共有七個封國,其中六個封國與郡同級,國君亦都是皇帝的兄弟亦或是子嗣。
潁國做為其中唯一一個異姓封國,割據的領土包含金城郡、西海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其封國國土大抵占據大梁國土的四分之一。
而一旦過了敦煌的玉門關和陽關,便是林立了三十六個小國的西域之地,前朝還曾在此設過西域都護府。
而今這西域三十六國,有一部分歸降於撫遠王司儼,亦成了大梁的藩國。
其餘西域諸國,則仍受製於北方的匈奴。
潁國的國都擇在了武威郡的富邑姑臧,這地位於祁連山北麓,城郭不如尋常城池呈四方狀,若從高山俯瞰,便能看出姑臧城的形狀竟是呈現飛鳥之狀。
姑臧是當地的商阜重鎮,素有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稱。(1)
且姑臧不如上京般宵禁甚嚴,反是素有不夜城之稱,就算到了夤夜,仍有羌人同漢人在夜集互市,可謂商賈輻輳,市易繁盛。
姑臧雖地處西涼之地,可其氣候卻是四季分明,與中原的上京並無不同。
裴鳶和司儼在館驛稍作休息後,便發現早就有專人備好了大紅又新妍的喜服。
待到辰時三刻,潁國的儀仗隊便停在了館驛之外,裴鳶便乘著華貴的寶頂華車,亦耐著心中的緊張和對周遭的好奇,到了於她而言,那神秘萬分的姑臧城。
潁國是個富庶又地廣的藩國,身為統治這個國家的王上,司儼婚事的典儀必然繁瑣又隆重。
卻說司忱在世時,還讓他的長子司儼在姑臧南城督造了四個大殿,分彆為陽青殿、朱陽赤殿、政刑白殿和玄武黑殿。(2)
先王依據季節的不同,會住合乎時景的殿宇。
婚儀開始前,裴鳶很用心地記下了潁國太常的叮囑,她在婚儀上表現得當,並未出任何差錯。
但這隆重又盛大的婚儀卻不是讓她最緊張的。
她最緊張的,自然是……
——“娘娘,要不要先吃些東西墊墊,奴婢看王上還要等會再過來。”
裴鳶的喜服是用華貴的乘雲繡所製,裙擺迤邐曳地,她發上的副笄六珈假髻已被拆卸,濃密烏黑的發亦披在了身後。
華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小美人兒卻搖了搖頭,她因著心中的緊張,連口水都不敢喝。
裴鳶的小手一直攥著用於遮麵的團扇柄,她一邊覺得這一切還是不甚真實,一邊又想著司儼他怎麼還不來?
——“王上。”
聽著宮人齊聲的問安,裴鳶的心跳卻是驀地一頓。
司儼他終於來了。
隻見迎麵走來的男人身著黯紅的喜服,身型頎長高大,用於固冠的冠纓微垂於兩肩,氣質矜貴淡漠,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目。
女孩於這時,卻想起了司儼曾說過的話。
他說過,以後要喚他夫君。
裴鳶因而耐著心中的羞赧,沒有刻意避開他有些深邃的目光,乖乖軟軟地喚了聲:“夫君。”
司儼眸色沉靜地注視著塌上端坐的乖順美人兒,回道:“王後今日辛苦了。”
當裴鳶嬌滴滴地喚他夫君時,司儼的心中竟是突然生出了異樣的感覺。
他雖說不清這種感受到底為何,卻覺裴鳶固然是他強搶回來的小媳婦,但是無論如何,從今日起,他二人便是夫妻了。
宮人這時已經呈上了用紅線相連的合巹酒,知道王上酒量不佳,便用了不太烈的酒水。
隻淺淺一酌,司儼並不會醉。
裴鳶端著半瓢葫蘆飲酒時,也覺出了這酒不烈,她這種不能飲酒的人,也能稍稍地喝一些。
合巹之禮行罷,宮人俱都識趣的退下。
司儼凝睇著女孩嬌嫵又怯生生的小臉,竟是又想起了西苑的那些鹿。
他平素無甚愛好,惟狩獵算是他比較喜歡的事。
獵殺那些溫馴的鹿前,它們的眼睛也同裴鳶的一樣,瞧著溫良無害,且彌著一層水霧。
有些人會因此生出惻隱之心,但是他不會。
他對待今夜的裴鳶,亦會如此。
婚儀該行的,都已行畢。
惟這步最為重要。
這是讓裴鳶心中有他,也能淡忘閼臨的關鍵之步。
男人修長的手已經攏住了裴鳶精巧的下巴,他剛要傾身吻她。
女孩卻體會到了司儼身上,那同平日溫和截然不同的危險氣息。
司儼原本沉靜的眼,還帶著深深的侵.略意味。
裴鳶想起了有關司儼的那些可怕傳聞,心中還是驀地一慌,下意識地便將巴掌大的小臉彆了過去,盈盈的剪水眸裡,也簌簌地落了幾顆金豆豆。
看著她那嬌氣的模樣,司儼無奈地鬆開了她的下巴,隨後低聲問道:“這麼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