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葉低垂蔫然,殷紅的輪日高懸於姑臧天際,光暈和輝芒稍顯妖冶。
潁宮的青石板地在被烈日灼烤之後,亦在不斷地向上蒸騰著熱浪。
四周的細小事物都在悄無聲息地橫生著令人難耐的燥意。
司儼循著聲音往內侍局疾奔的這一路,還瞧見了地上那道綿亙數丈,且已然變得乾涸的血轍。
這一路眾人也瞧見了,那羌人的一隻斷臂,也正橫亙於不遠的青石地上。
女使淒厲的喊叫之聲,卻於這時戛然而止。
司儼覷目看去,卻見不遠處的人群也停止了騷動。
裴鳶身著黯紅色的羅紗鞠衣,其上信期繡的紋樣繁複而華麗,她發髻上的金葉步搖正在灼日下散著熠熠的輝芒。
美人兒的神情並無驚恐,她在看向那隻獒犬時,眼神中反是帶著幾分馴服和威懾的意味。
裴鳶的身量依舊稍顯嬌小,卻背脊挺拔地擋護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
那獒犬見此,竟是停下了攻擊侍從的動作,待它鬆開了那侍從的右腿後,淋淋的鮮血隨即噴湧而出。
被它攻擊的侍從也終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低聲痛呼地倒在了地上。
烈日、血腥味兒、凶獸、少女……
種種意象交織在一處,構成了司儼眼前的這副詭譎至極,卻又莫名和諧的畫麵。
每一處意象都如鋒利的鉤子般,似是不斷地挑動著司儼腦海中,那些深埋的記憶。
司儼頓覺頭痛欲裂,這種痛苦甚至讓他看不清眼前的諸景,他隻得用手扶上了額頭。
他身後的侍從已然拔刀前去解救眾人,豢養這隻獒犬的另一個羌人也於這時趕至,他們配合默契地將那獒犬製伏於鋒利的長刀下,羌人這時也再度在它的頸脖上拴上了一條重重的鐵鏈。
聽著那獒犬低低的吠叫聲,司儼的頭痛終於有所好轉,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鳶的狀況。
甫一抬眸,就正對上了裴鳶投來的關切目光。
裴鳶適才從遠處得見了司儼的異樣,便在侍從製伏獒犬之後,噠噠地小跑著奔向了司儼。
——“夫君,你沒事罷?”
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時,停住了步子。
她所佩步搖上的那些纖薄金葉,亦在伴著她不勻的呼吸,四下亂顫著。
裴鳶完好無損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烈日驕陽下,她身上的嬌氣銳減了些許,亦多了幾分攝人眼目的明豔。
司儼眸色稍顯複雜,他並未回複裴鳶的問話,反是將她倏地擁進了懷裡。
美人兒的身軀依舊溫膩嬌軟,她因炎熱而出了些許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氣息,也層層疊疊地沁了出來。
這其中氤氳著青枳的酸,亦夾雜著榅桲的甘甜和龍腦的淡淡辛意。
他嗅著這熟悉的氣味,心緒也終於安沉了下來。
“夫君……”
裴鳶複又喚了司儼一遍。
她因著適才的奔跑,心也跳動得有些快。
撲通、撲通的。
可當她在被司儼擁著時,卻也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且二人心跳的頻率,也在漸漸地趨於一致。
裴鳶已經分不清這愈發快速的心跳聲到底是誰的,卻覺司儼擁她的動作異常的強勢,大有一種,恨不能將她揉進自己身體裡的意味。
司儼終於鬆開了懷中的小姑娘,麵上也恢複了平日的鎮靜,隻冷聲對周遭的侍從命道:“將這孽畜拖出宮外後,便殺了它罷。”
“諾。”
他沒心思再去細想裴鳶馴獸的奇特能力,滿腦子猶存的,都是他適才還在臆想的,裴鳶的細頸被那獒犬殘忍咬斷的可怖畫麵。
雖說他養這隻獒犬的時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裡,它也隻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
他亦從未將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過。
他隻當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
他也可覺察出旁人情緒的變化,卻從不會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爾會露出憐憫的一麵,也是他為了收買人心的偽裝和手段。
但裴鳶於他而言,卻與旁人都不同。
且這不僅是因為,她是他蠱人的緣故。
他對她的感覺很複雜,複雜到他都無法用言語去解釋這種感覺。
但是,若有人膽敢去拔這隻嬌鳶的羽毛,他定會讓那人數以萬倍地償還回來。
裴鳶卻於這時垂眸,看了下那已被製伏的獒犬。
她知這隻獒犬已經傷害了兩個人,司儼若要它的性命,無可厚非。
但是它做出適才的那些怪異舉動,卻並非是巧合,這其後定有人在背後操縱設計著一切。
“夫君…夫君…你有沒有嗅到,我身上有種怪異的香味?”
司儼聽著女孩嬌軟的話語,墨眸稍顯幽邃,他身著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環蹀躞,氣質矜貴淡漠。
這時的潁宮內,終於起了陣陣的微風,雖然這些夏風稍帶著濕/熱之氣,卻足以驅散天際烈日帶來的炎燥。
男人的鴉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陰翳。
絳雲這時恭敬道:“王上,內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灑上了特質的藥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這些藥粉的氣味…那隻獒犬近日的失常之舉,應該便是因著這些藥粉的緣故。”
且這兩隻獒犬也被司儼豢了數年,卻也從未在潁宮惹事作亂過。
司儼緘默地聽著主仆二人的話語。
內侍局的茵席上?
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語氣也恢複了平日的溫淡,對裴鳶道:“孤知道了。王後今日受驚,先回青陽殿休息,孤會將事情都查出來的。”
裴鳶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著司儼的言語,攜著女使三人歸返了青陽殿。
美人兒華麗的裙擺曳地,身影亦漸漸遠去。
侍從和那羌人這時剛要壓著那獒犬出宮,司儼卻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停下。
“把韋氏那個賤人給孤尋出來,再將她和這隻獒犬一起關到鐵籠裡,待她被它咬死後,你們再另尋個地界處置它罷。”
司儼的語氣很是平靜,任誰也無法聽出其內蘊著的真實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