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糧倉內大抵有七百萬石的糧穀,若你們能配合默契,儘快地將這些糧穀送到驛屬中,便能少損失一百萬石。且若你們護糧有功,孤亦會命張掖的長史減免你們的稅賦,還會為你們每個人都分發賞金。”
雨聲瀟瀟,不絕如縷。
雖然隻有靠近司儼的那幾個力工才聽清了司儼的聲音,但是遠處的力工,卻也得見了尊貴的王上竟也同他們一樣,並未持傘,他華貴的冠冕也被滂沱的雨水淋濕淋透。
那些力工見司儼如此,心中自是生出了萬分的動容。
——“王上說了,若你們護糧有功,不僅能減免稅賦,還能得賞!!!”
待糧官將司儼適才的言語高喝而出後,在場的力工皆都有了乾勁,亦不再怕被冷雨澆淋。
雨雖未停,司儼知道這糧倉內的糧官調配不當,也因而在那數百名力工運糧的這一個時辰內,他也一直同他們一起站在這滂沱的大雨之中,親自指揮著他們搬糧。
待那些被損毀的倉窯中的糧穀,終於被百名力工挪至了驛屬後,張掖的雨卻仍未有傾頹之態。
在場的諸人卻覺,司儼儀質溫雅,並無什麼君王的架子。
雖然他對敵人有些殘忍,卻也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君王。
也因而,這位年輕的王上,值得他們這些百姓去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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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烏啼,張掖之雨終有暫罄之勢。
雖說司儼是習武之人,但他平日的生活卻也是養尊處優,再加之這兩日為平叛亂,未能好好休息,這番又淋雨了數個時辰,難免會因此而患上些疾病。
長史因而再度建議司儼,讓他在張掖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歸返姑臧。
若按常理,司儼也應該在館驛換身乾淨的衣物,再於此處宿上一晚,以此保養身體,歸程時也不會過於狼狽。
但不知為何,司儼就是想即刻啟程回姑臧。
原因自是不必說。
是因為,有一隻小小的嬌鳶一直在他的心頭撲騰著雙翅,直擾得他無法理智。
司儼因而回道:“孤還有政務在身,今夜就要回宮處理。”
長史見司儼態度堅持,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
華貴的軒車已然停在了郡府之外,擦黑的天際仍在降著小雨,待啟程不久後,司儼坐於其內,卻漸漸覺得頭有些泛痛。
待他扶額之後,亦覺額前有些滾熱。
種種症狀都表明,他竟是發熱了。
司儼卻苦笑了一聲。
瘋了,他簡直是瘋了。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竟是完全喪失了理智,隻是為了能儘快地見到那個小姑娘,冒著雨也要連夜趕回姑臧。
而他適才在糧倉淋雨,卻完全是在理智的驅使下,而做出的行為。
他是為了保住那些糧穀,順便還存了,讓在場諸人將他愛民的名聲傳一傳的念頭。
這無外乎是一種,以犧牲自己為代價的政治伎倆罷了。
路途中,雨勢複又漸大,車馬難行。
在未入武威郡時,一行人隻得就近尋了個館驛暫歇一夜。
待司儼從軒車而出後,為首的侍從也得見,他那麵色稍顯灰敗,明顯是突患疾病的模樣。
侍從因而為司儼尋來了醫師,醫師亦為司儼開了副褪熱的湯藥,司儼沉眉冷目地飲罷那藥後,還命侍從:“雨既是停了,尋人快馬加鞭跑一趟姑臧,告訴王後,孤明日午時便能回去。”
侍從雖覺司儼此舉頗為怪異,卻還是依著君王的命令,恭敬地回了聲諾。
待所有人都退出了客房後,司儼疲憊地闔上了雙眸。
他適才雖然飲完了湯藥,卻仍覺頭痛欲裂,身上亦無任何氣力,若這時有人要害他,他還真不一定能敵得過。
且他貌似也許久都未生過疾病了。
自他九歲後,他若患疾,身側也無任何人照拂。
當然,他也不需要旁人的照拂。
這般想著,司儼因著湯藥的緣故,漸漸地進入了夢境——
夢中的他,又回到了十餘年前的徐州。
在徐州的那兩年,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兩年。
父親司忱拋棄了他和母親翁氏,他也因而變成了將軍府內地位最低的奴仆,同母親翁氏為那徐州牧一家,做著最粗鄙的活計,亦任人肆意踐踏侮辱。
翁氏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司儼那時年歲尚小,他並不知道,那徐州牧每每將視線落在他母親的身上時,都帶著某種醜惡的覬覦和垂涎
雖說他少時的生活遠不及現在養尊處優,但父親在未拋棄他和母親之前,也好歹是那徐州牧手下的得力愛將,他也能時常吃到那些味美的醬肉和各式各樣的葷食。
但自司忱拋妻棄子地投奔閼澤後,司儼在做奴仆的這三個月內,連半絲葷腥都沒有沾過。
徐州牧憎恨司忱的背叛,他為了羞辱他們母子,亦隻許他二人吃些餿飯和剩菜。
司儼那時要近身伺候徐州牧的小兒子,他每每看見同他歲數差不多大的男孩能夠大快朵頤地食肉時,便異常地羨慕。
翁氏見過司儼垂涎的目光,也偶爾聽過他的抱怨。
她看著仍在長身子的兒子越來越枯瘦,就連臉頰的肉都呈了往裡凹陷的態勢,也自是很想讓司儼能有機會吃上一些肉來補補身體。
可她和司儼,是叛徒的妻子和子嗣。
她們沒有月俸,徐州牧肯賞她們一口飯吃,便已然是一種憐憫。
翁氏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她亦早便看清了那徐州牧的心思,隻是她也有她的自尊在,她不想讓自己淪落到這個地步。
可是她不忍心,看著司儼受苦。
翁氏最終,還是咬牙走出了這一步。
那日司儼恰時去了翁氏所住的耳房,卻見原本應該待在其內的其餘婢女都滿臉悻悻地站在了外麵。
而那耳房內,卻響起了翁氏詭異的哭喊聲。
這其中亦伴著,那徐州牧用獰浪的嗓音罵出的那些粗鄙的詞彙。
婊.子、賤人、蕩.婦……
司儼將這些詞都聽到了耳裡,待看見了那些婢女曖/昧的神情後,他心如刀割,卻也明白了,這耳房內到底發生了什麼。
次日後,那徐州牧便為翁氏和他賜了間單獨的居室。
翁氏的神情雖略有憔悴,卻仍強撐著平日的溫柔和鎮靜。
有下人將那惹人食指大動的葷物都端了上來,案上擺滿了炙肉、醬鴨和燒雞。
翁氏說:“霖舟,你好好吃罷,日後你不會再挨餓了。這些葷物,你日後也可想吃就吃。”
司儼沒將母親溫柔的話語聽進耳裡,滿腦子,都還是昨日在耳房外聽到的那些,汙言穢語。
他再度看向這些肉時,便很想作嘔,很想吐。
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再也不肯吃任何牲類的肉,且一見到它們,他就覺得惡心。
待他加冠後,這種情況終於有所好轉。
可司儼還是不肯吃肉,他用這種近乎是齋戒的方式,一直在默默地表達著,他對母親翁氏的愧疚。
因為翁氏的犧牲,他在徐州的那段時日,也可同世家子一樣,在學堂上學,每日也可吃飽穿暖。
翁氏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夢裡,司儼的耳畔又響起了母親溫柔的話語。
“霖舟,無論處於任何惡劣的境地,娘都會護好你的。娘會一直陪著你,守著你,直到看著你長大,再看著你娶妻生子。”
隻是,翁氏雖曾鄭重地同他說過這句話,可她還是未能踐行自己的諾言。
母親還是因為受不住屈辱,選擇了自儘。
而他的身側,也再無任何值得倚靠,也能照顧他,且真心待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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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司儼高熱未退,頭痛卻微有好轉。
縱是沒有裴鳶的緣故,他也不欲在此地久留,還是命人勒馬啟程,往姑臧的潁宮奔去。
快到抵潁宮時,姑臧卻也下起了如注的暴雨。
司儼在軒車內昏睡了一會兒,卻聽外麵的車夫恭敬道:“王上,到潁宮了。”
那車夫的聲音稍帶著探尋,因為待他勒馬之後,車廂內的司儼卻一直都未下車。
他在外麵靜等了片刻,直到擔憂司儼會出事,這才小心地喚了他。
司儼的嗓音已變得沙啞,待他睜眼後,清冷的眸亦是稍顯疲憊,隻淡淡道:“孤知道了。”
待掀開車帷時,他還覺得頭腦異常昏沉。
潁宮的宦人已走到了軒車之旁,為他撐著傘。
司儼的自控能力很強,就算頭痛欲裂,在下車時,也並未讓任何人攙扶。
待得見周遭的陰雨之景後,男人還是禁不住地蹙了蹙鋒眉
這連綿不絕的雨屬實令人煩躁。
他想見些陽光,不想總看這些灰敗黯淡的景象。
司儼將將站定後,卻覺自己正處於暈厥在地的邊緣,可他想讓自己前行的步伐看著沉穩些,他不想讓臣下得見他脆弱的一麵。
雨水嘀嗒、嘀嗒地落在了他的腳邊。
男人因而靜佇在原地,亦在宦人探尋的目光下,闔著雙眸,稍顯痛苦地為自己揉了揉眉心。
待他再度睜目後,卻見裴鳶的小手正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了他的麵前。
縱是隔著朦朧的雨簾,裴鳶的那雙明眸依舊清澈且溫良。
當她溫柔地看向他時,亦似是在散發著某種治愈人心的力量。
美人一身蕊黃色的合歡襦裙,就這般亭亭地站於雨中,雖與周遭的黯淡和灰敗格格不入,卻使他的目及之處驟然明亮。
置身於連綿不絕的陰雨中,司儼頓覺,裴鳶就是他希望得見的那輪,充滿元氣的小太陽。:,,.